奶奶忽然問我。
「我在給妹妹洗澡,然后媽媽回來了,我去拉屎了,然后媽媽和妹妹就都不見了。」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來:「真的是媽媽把妹妹弄沒了嗎?」
奶奶別過臉,望向窗外的泛綠的枝丫,語氣很平地說:「我睡著了,我不知道。」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亮,爸爸收拾了行李,把我從睡夢中搖醒,給我穿戴整齊,牽著我的手出門。
我倆坐上了開往鎮里的中巴車,又從鎮里轉車去往了城里。
就這樣,五歲的我離開老家的鄉村,從此成了城里人。
10
后來,每當我回想起五歲時的那件事,都會覺得細思極恐。
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恐懼來得越發強烈。
上小學時的某一天,我旁觀爸爸煮餃子。火在鍋下嘶鳴,水在鍋里沸騰。
我嘗試著用指尖碰了碰鍋。
「嘶!」疼痛像咬了我一口似的,火燒火燎地鉆進心里去。
我吹了吹手指,又試著去碰鍋里的水。
爸爸扇開了我的手。
「不能碰開水!」他嚴厲地說。
「為什麼?」我問。
「你想被燙死嗎?」
「可我小時候就是在浴鍋的熱水里洗澡的,為什麼沒有被燙死?」
爸爸笑了笑,仿佛覺得我傻得可愛。
他耐心地解釋道:「浴鍋里的水保持在一個讓人舒服的溫度,因為添柴的人在掌控火候。水太涼時就加柴,水太燙時就把火撲小,還要往鍋里添涼水。假如一直不管不顧地燒柴火,那浴鍋里的水不就開了嗎?水開了,人不就煮熟了嗎?」
他摸了摸我的頭,讓我去洗手準備吃飯。
我愣在了原地。
爸爸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多年的大腦。
一陣細細密密的恐懼,如藤蔓在我體內肆虐擴散開來,如千千萬萬根觸手般緊緊纏住了我的五臟六腑,讓我頓時大汗淋漓。
玻璃杯反射出我煞白的臉。
那一刻,我覺得整個世界的光都滅了。
而我,也似乎變成了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
11
離鄉之后,我再也沒聽人說起過媽媽的下落。
當年她被警察拘留之后,就杳無音訊了。
爸爸回避著一切關于媽媽的話題,就像在回避一攤污泥。
爸爸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安置了一套新家,還與一位阿姨結了婚。然后,那位阿姨就成了我的媽媽。
我真正的媽媽被掩埋在了時光的墳墓里,永遠地消失不見了。
隨媽媽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個天真快樂的我。
我一遍遍咀嚼著五歲那年,那個晴朗春日下午的每一分、每一秒,直到把它咂得透透的。
于是,隔著歲月的濃霧,看到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實的故事版本。
12
我興高采烈地燒著柴火,生怕妹妹著涼。
而在一墻之隔的另一邊,妹妹卻在痛苦地呻吟。
在劇烈火勢的持續進攻下,用不了多久,水就能燒開了。
妹妹在慘叫,在喊「媽媽」。
我聽到她的慘叫聲了嗎?
我絞盡腦汁地回想,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從記憶的縫隙里找到她的慘叫聲。
我想不起來。
真的想不起來了。
媽媽推開院門走進來,用毛巾擦著臉上亮晶晶的汗。她親切地叫我的名字,問我玩什麼呢。
我說:「我給人洗澡呢。」
然后就捂著肚子跑去了茅廁。
媽媽皺起眉頭,發現了熊熊燃燒的柴火,于是一個箭步沖進了洗澡房。
她看到了什麼?
我不敢細想。
總之,她被嚇呆了,發不出一點聲音,或許也可能尖叫了一聲,我不知道。
我的叔叔性格暴躁,愛女心切。
假如這個場景被叔叔看到,我一定會被叔叔活活打死。
于是,媽媽再三思忖之后,顫抖著撈起了鍋里的……
塞進了麻袋里。
她撲滅柴火,把浴鍋里剩下的水倒進院子的草叢,然后就背著麻袋出門了。
她貼著墻根走得鬼鬼祟祟。
迎面走來的人問她:「雪梅,上哪兒去?」
她說:「賣土豆去。」
她把麻袋里的東西埋在了村外的荒山上。
她很害怕。
她害怕被警察發現,更害怕被叔叔發現,所以慌張地躲了起來。
但是,事情遲早會暴露的。
小丫頭失蹤了,家里人一定會報案。
神通廣大的警察什麼都能查得出來。
一旦真相大白,哪怕我因年幼不會被警方定罪,我也一定會被憤怒的叔叔扒皮抽筋,折磨至死,我的肉會被叔叔扔進豬圈喂豬。
叔叔做得出來。
于是,第二天天亮后,媽媽去了鎮上的派出所,把妹妹之死的責任攬到了自己頭上。
警察驚訝地瞧著她,要求她道出實情。
媽媽把我做過的事情,轉化為她做過的事情,告訴了警察。
義憤填膺的警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喝問:「為什麼這樣做?」
「為了報仇。」
她眼神空洞,語氣堅定:「我丈夫的弟弟強暴了我,我殺了他女兒,不過分吧?」
在這一秒,她甚至會感謝那次性侵,替她補足了作案動機。
我始終記得叔叔盛怒中喊出的那句話:「就憑我上了她一次,她就要宰了我丫頭!」
直到長大后,我才懂得這句話的殘忍含義。
這一刻,腦海中的畫面崩裂成無數碎片,刺耳地墜落,盡數扎進了我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