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控地嘶吼起來。
朦朧的淚眼中,我用力地回想著那一幕。
隔著冰冷堅硬的鐵欄桿,我看到了我的媽媽:
她深深埋著頭,披散的頭發遮住臉龐,聲淚俱下地向警察訴說著什麼。
「媽媽!」我大聲喊她。
媽媽抬起頭來,目光掃向我們這邊。
然而,當她看向我的方向時,卻忽然發出一聲尖叫,臉上露出驚恐萬分的表情,漂亮的五官變得扭曲錯位。
她張大嘴,用盡全力大吼一聲:
「小漁兒,小心!」
……
嗯?
似乎有哪里不太對勁。
13
「小漁兒,小心!」
這道嗓音重新回蕩在我的耳膜邊。
媽媽讓我小心。
小心什麼?
小心誰?
雖然時隔多年,兒時回憶早已泛黃模糊,但這句話,卻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絕不會有錯。
還有媽媽那張臉。
那張因恐懼而變形的臉。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扭曲的臉。
即使一個人在瀕死之際,可能也沒有那麼害怕。
她在害怕什麼?
當她望向我的方向時,她看到了什麼?
14
這個微小卻重要的細節,使我想象出來的這個故事版本搖搖欲墜。
假如媽媽真的為了保護我而自己擔下罪責,那麼當她隔著鐵欄桿看到我時,應該會盡量保持平靜,以免讓警察對她的自首行為起疑。
或許她會用憐愛而不舍的目光看著我。
或許她會故意對家人們說一句「對不起」。
或許她會裝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向叔叔投去挑釁而得意的目光……
有很多種可能性。
但絕不是驚恐。
絕不是聲嘶力竭地對我喊出那句:「小心!」
為什麼?
一定是哪里弄錯了。
我忽視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15
于是,我開始從頭梳理這個故事。
十八歲那年的秋天,我坐在大學圖書館的窗邊,一遍一遍地回想五歲的那個下午發生的事情,用筆把所有的情節記錄下來。
從我將妹妹抱進浴鍋,到我去茅廁,再到媽媽的投案……
我寫得非常仔細,不漏掉任何細節。
我在找錯誤。
我要找到這個故事的悖謬之處。
只要找到這些悖謬,就能找到真相。
16
第一個悖謬很快就出現了。
我為什麼要給妹妹洗澡?
我,一個五歲的小女孩,是怎麼想出來,要給兩歲的妹妹洗澡的?
她有自己的父母,要洗澡也肯定輪不著我來洗。
我想起了當年的心理狀態。
我要把妹妹洗得干干凈凈,給她扎兩根小羊角辮子,再系一對紅色蝴蝶結。
等到叔叔嬸嬸從地里回來,見到自己的孩子那麼干凈,一定會問:「咦,是誰給我們小丫頭洗了澡呀?」
我就會高高舉起手,搶著說:「我我我!」
所以,我是為了好玩,為了打扮妹妹,也是為了向大人顯擺自己的能力。
倒也能說得過去。
那就先把這個悖謬放到一邊吧。
第二個悖謬接踵而至。
妹妹雖然不會說話,但是會哭,會叫。假如她感覺燙,一定會哇哇大叫,那麼我就會知道她不舒服,就會進去看看她怎麼了,而不是一直在外面盲目地添柴。
我為什麼沒有聽到妹妹的慘叫呢?
浴鍋和燒柴的地方只有一墻之隔,中間沒有封閉的門,只要繞過墻就能通過去,不存在聽不到的可能性。
我確定我那時候的聽力沒有問題。
因為我記得,院門被媽媽推開時發出了「吱呀」的響聲,我立刻就轉頭去看了。
那麼只剩下一種可能。
妹妹并沒有叫。
妹妹為什麼沒有叫呢?
即便睡著了,被燙疼了也肯定會醒來的。
難道說……她當時沒有任何知覺?
17
我在第二個悖謬旁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第三個悖謬,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悖謬,就是媽媽對我喊的那句「小心」了。
這一點已經講過,不再贅述。
我隱約感覺,在這些悖謬的背后,隱藏著什麼見不得光的可怕東西。
可我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它。
這幾個悖謬日日夜夜糾纏著我,使我白天聽講時走神,夜里睡覺時做噩夢。
我一度感到疲憊,想忘掉這一切。
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而我的媽媽也已從我的世界中被徹底抹去。
真相找到與否,都不影響我的人生。
爸爸常常對我說:「眼光不要留在過去,要往未來看。」
可是,我還是覺得過去非常重要。
我是一個念舊的人,我偏偏就喜歡把眼光留在過去。
所以,我決定,繼續追尋下去,直到挖出謎底。
18
靈光乍現的時刻,是意外降臨的。
大一的冬天,學校統一為學生轉集體戶口。
排隊到我時,我把自己的戶口本遞給戶籍室的老師,老師翻了翻,有些奇怪地問我:「你自己單獨一個戶口本?」
我點頭說是。
老師把我的戶口本扣留了,沒給我辦理,說是要先去系統里核查一下。
直到那時我才得知,其他同學都和家人在同一個戶口本上。
而我的戶口本上,只有我一個人,我是戶主。
在我的印象里,我從小就獨占一整個戶口本。
難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上網查了一下才明白,未成年人是不能單獨立戶的,必須隨父親或母親上戶口,否則很可能屬于違規的虛假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