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滅了,人就冷了,人冷了,那就要著涼發燒啦。
「你洗澡的時候,奶奶就在外面給你燒柴,哎呦,燒得好累呀,生怕讓我的寶貝孫女著涼啊……」
我笑著說:「可是奶奶,你還是偷懶了呀!我洗到一半都冷了,還要媽媽提醒,你才想起來添柴呢!」
「你可別學奶奶的樣子!」
奶奶點了點我的鼻子,用她的那雙三角眼慈愛地盯著我:「以后你給你妹妹燒柴洗澡,可千萬不能偷懶!妹妹這麼小,萬一著涼發燒了,可就要丟了命了!」
我認真地對她說:「那當然啦!我最愛妹妹了!」
24
「你瞧瞧你妹妹這個樣子!」
某一天的午后,奶奶窩在床角的陰影里,神情哀戚地說:「你妹妹都兩歲多了,還不會說話呢。她是個傻子啊,咱們家出了個傻子啊。」
「妹妹不是傻子!」我立刻反駁。
「她不僅傻,還這麼臟。你叔叔和嬸嬸都不愛她,連澡都懶得給她洗。你瞧,她像個泥娃娃似的,沒有一個人愛她。」
妹妹當時坐在陽光明媚的窗前,正聚精會神地欣賞著半空中飛舞的蝴蝶。
看著她孤苦無依的小小后腦勺,我心里一酸。
「誰說的?我愛我妹妹!」我大聲對奶奶說。
「你愛她?你怎麼愛啊?」
奶奶像聽了個笑話似的,搖了搖頭:「你連澡都不給她洗,還說你愛她?」
25
以上的這段對話,從記憶的深海之底緩緩地漂浮上來。
它發生在哪一年,哪個季節,哪一天,我記不清楚了。
它模糊地存在于我的回憶中,就像一只忽隱忽現的蝶。
所以,當初我努力回想我為什麼要給妹妹洗澡時,并沒有想起來這個原因。
此時,我從背包里掏出本子和鉛筆,在第一處悖謬旁加上了兩個字。
「奶奶」
26
奶奶許久不見我,正親切地對我嘮著家常話。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隨口回應,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此時,我插進去一句話:
「奶奶,你還記得小丫頭嗎?」
奶奶的表情很平淡,沒有任何變化。
「小丫頭?哪個小丫頭?」
「叔叔的第一個女兒。」
「哦……」
她瞇起眼睛望向窗外的藍天,像是想起了什麼:「小丫頭,早早就死了的那個。」
「她怎麼死的?」
「不是你把她燒死的嗎?」奶奶的嘴角驀然浮現出一絲笑意。
這猝不及防的一句話,讓我的心跳漏掉一拍。
「漁啊,你那時候可真厲害啊……我都看見啦,你小小一個人坐在板凳上,燒柴燒得多賣力啊……我當時就想,你以后肯定是煮飯的一把好手!」
我沖到床邊震驚地問:「你為什麼不攔我?!」
「她死了難道不好嗎?」
奶奶微笑著,嘶啞的嗓音從泛黃的牙齒間擠出來:「她那麼傻,還是個女孩,張嘴就要吃,吃就要花錢,咱們家的錢是白來的?把她養到頭,也不過是配給瘋子做媳婦,不如趕緊死掉來得痛快……漁啊,你為家里除了個禍害啊!你從小就那麼有本事哩!」
奶奶說著,對我伸出了一根大拇指。
我瞪著她,喘不上氣來。
陽光與塵埃的籠罩下,眼前這張枯皺的笑臉,透出一種非人類的猙獰恐怖。
我無法控制雙手的劇烈顫抖,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寒冬的冷風中,眼淚凍在了我的臉上。
連我的心一塊凍住了。
故事的真實版本,已經呼之欲出。
這是一位祖母,以自己的親孫女為屠刀,謀殺了另一個親孫女的故事。
27
當年,年幼無知的我聽信了奶奶的話,決定用洗澡來證明對妹妹的愛。
我愛她,所以我應當把她洗得干干凈凈,打扮得漂漂亮亮,不僅要讓小動物們喜歡她,還要讓全世界的小朋友都喜歡她。
妹妹是被誰從里屋一路抱進洗澡房的?
是我親自抱進去的?
還是奶奶幫我抱進去的?
我記不清了。
但我能記清的是,在洗澡房里妹妹沒有慘叫,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說明在水溫升上來之前,她就已經失去了知覺。
是誰奪走了她的知覺?
會是奶奶嗎?
會是奶奶的小藥丸嗎?
這個問題我還不敢確定,下一個問題緊接著躍入腦海。
叔叔性情暴躁,愛女心切。
我洗死了妹妹,叔叔一定會打死我。
奶奶會想不到嗎?
五歲那年,村里人說媽媽是屠夫。
八歲那年,看爸爸煮餃子時,我發現我自己才是屠夫。
直到此刻,我終于明白,我并不是屠夫。
我只是一把被屠夫握在手里的屠刀。
奶奶用完了手里的屠刀,還要將這把染血的屠刀折斷。
這算是什麼?
一箭雙雕?
倘若那天,叔叔嬸嬸比媽媽先回來,看到了正在燒柴火的我,會怎麼樣?
倘若媽媽沒有背著那口大麻袋離開,而是在驚嚇中任由洗澡房里的景象被全家人發現,我會怎麼樣?
毫無疑問,我的下場一定很慘。
而這正是奶奶想要的結果,不是嗎?
她當年自稱「睡著了」,是為了撇去自己的責任,防止叔叔遷怒到她頭上。
她如今坦然承認,是因為叔叔早已有了新的家庭和新的孩子,再也不會在乎那個早早就死去的小丫頭了。
28
浴鍋下的柴火,燃燒了很多年。
在鍋中沸水里翻滾的,是我被煮爛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