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隔壁書生送了五年的飯。
書生高中探花,并沒有回來娶我。
旁人笑我傻,我雖難過,但還是擺手故作瀟灑。
直到那年我小娘被主母打去半條命,我念著一點舊情,舍下臉面去求他。
求他設法請上京城最出名的董大夫來瞧瞧,再替我娘尋些好藥。
書生為難地勸我:「非我不幫,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親的后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為人妾室,哪有不挨打的?」
若干年后,書生受人連累遭貶,求到我跟前。
彼時我已是君夫人,一品誥命,尋常不得見。
時人謂之,寧肯得罪紫宸君,不可得罪君夫人。
我漫不經心撥著護甲上的金箔,緩緩道:
「非我不幫,只是我一介婦道人家,前朝之事怎說得上話?況且為官為臣,哪有沒受過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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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正是日頭最毒的時候。
后院的青石板被烈陽烤得發白,連灑掃的丫頭都不愿意這時候干活,只拿了掃帚,裝模作樣掃樹蔭底下的灰土。
我已在這里跪了兩天。
樹上的蟬聒噪得令人目眩,只是稍微抿了抿嘴,干裂到極致的唇立馬涌出血來。
濃重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開,我舔舔唇,神思重新清明幾分。
我是跪在這里求嫡母開恩的。
求她,放過我小娘。
我小娘被污偷了嫡母陪嫁的鐲子,五日前被打去半條命。
三伏的天,傷口化膿潰爛,高燒不退。
我湊了這些年所有的首飾去當,換得銀錢,求了女醫來看。
女醫粗淺治了治外傷,最后說,別的地方倒還好,只是那腿……若是齊根斷的骨也罷了,偏是用板子一點點敲碎的。
倘若請京都醫術最高明的董大夫來看,或許還能醫好。
不然,縱使能活命,只怕也要殘了。
我小娘得寵全靠美貌,又只生得一個女兒。
若是再殘了,父親決計不會再多看她一眼。
可這些都是后話了,我如今只求小娘能活命。
那董大夫妙手回春,最負盛名,京中權貴都要禮讓三分,排著隊求醫。
豈是我一個庶女隨意能見到請得來的。
我求嫡母給我林府的令牌。
一身羅裙汗濕了又汗,我跪在燙得冒煙的石板上,幾欲昏厥。靈魂好似出竅,飄在半空中,低頭審視著那個渾身曬得通紅破皮的女子。
丫頭采蓮急匆匆跑到我身邊,帶著哭腔道:「姑娘,姨娘高熱還是不退,怎麼辦啊!」
情況危急到極致,她似是想起什麼,眼中燃起幾分期冀,同我道:
「這樣跪著也不頂用,夫人根本不見你。……姑娘……實在不成,要不你去求求小宋大人吧!」
她嘴里說的小宋大人,是宋書白。
上京城寸土寸金,一條街,正面是高門大戶,背面或許就只是臭水溝里的破落戶。
宋書白就是住在我家背后的落魄書生。
被我無意中撞見,瞧他不容易,給他送了五年的飯。
他倒也爭氣,一舉中了探花。
然后,便把我忘記了。
嫡姐常拿這件事取笑我。
采蓮還不知道,那宋書白,其實我早已經去求過一回了。
盼他念著以前的一點舊情,出手相助。
我垂下眼簾,想起宋書白同我說的話。
【溪兒妹妹,非我不幫,只是我如何能管到你父親的后院?我知道你小娘冤枉,可是為人妾室,哪有不挨打的?】
【你且忍忍吧。】
忍?
人命關天。
他叫我忍。
我不知該如何忍,可除了忍,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
采蓮見我不言不語,猜我是不是還顧及著臉面身份不肯去求宋書白。
她張了張嘴,到底主仆有別,最后什麼也沒說,抽噎著跑回去照顧小娘了。
我留在原地繼續跪著,求嫡母開恩。
一天中最熱的時段已經熬過,不知跪了多久,天際泛起魚肚一樣的白,太陽西沉。
采蓮又來了。
跑得又快又急,手足無措,滿頭是汗,一張唇卻是白的:
「姑娘,姨娘她……叫不應了!」
我反應了好一會兒,方才渾渾噩噩地站起來,四周景色在我眼中緩慢劃過,尖銳耳鳴叫囂,腦中一團團白光炸開。
采蓮有句話說的是很對的。
跪在這里不頂用。
我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后茫然地邁出步子。
父親非是不知我小娘命在旦夕,只是他默許了嫡母的做法。
他前些日子在朝中遭人彈劾,多虧岳丈替他奔走,而我嫡母,素來嫉恨我小娘貌美。
今日有貴客,前廳燈燭輝煌,人影錯落,幾乎整個林府的下人都在那里待命,同后院冷清比起來,好似兩個世界。
我去馬廄摸了一把柴刀。
有些恍然地想——幸好父親是個文人,文人最重臉面。
采蓮已經嚇傻了,撲上來抱住我的腿,聲淚俱下:
「姑娘,姑娘!你要做什麼?!我們……我們再想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麼法子,我低下頭把她推開。
事已至此,至多不過一死。
況且若是我小娘死了,我也要去陪她的。
我就這般恍惚著,一步步走向前廳。
門外有下人把守,頭兩個人看著我,沒反應過來。
我又行了三五步,忽有小廝發出驚叫,朝我撲來。
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提刀砍人的這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