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收過他兩擔聘,合該看一看,送他最后一程的。」
我看了,旁人說得對,確實不好看,
又丑,又難看。
我問別人說有沒有辦法讓他好看一點。
他們說沒辦法,除非一把火燒了。
本是開玩笑的說法,挫骨揚灰,誰會這麼干?
我聽了卻覺得很好。
他愛玩,因為是個傻子,家里人管著,身為男兒,卻都沒怎麼出過門。化成灰,許是可以到處去了。
我同負責葬他的人說:「請把我相公化了吧。」
那人愣許久,才反應過來,我話里的「化」,是個什麼意思。
這是大不敬,他支支吾吾道,這件事情,要麼還是請一下江家掌家的意思。
我點點頭,去找公爹。
公爹一直不喜歡他這個兒子,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卻顯得老了好幾歲。
待說明來意,我那素有「笑面財神」之稱的公爹,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力道之大,幾乎把我扇昏。
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把嘴里涌出來的血沫子咽下去,忍住痛,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硬氣。
「兒媳嫁進江家不過半年,說句托大的話,這半年,或許比父親二十年來陪相公的日子還多。相公死前念的人是我,或許,我才是最了解他的人。
「斯人已逝,如何入土,不過做給活人瞧。讓相公到處走走看看不好麼?家總在這里,他曉得回來的。」
公爹氣得直抖,他一指門外,叫我滾出去。
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退出去前,在他案頭留下顆蜜棗。
三日后,江少陵下葬。
最后還是火葬的,公爹沒有出席,他不見我了,四井巷的鋪子也一并收回去。
入土的是個衣棺,我替江少陵扶棺:
「江少陵,你干嗎忘性那麼大?
「不是給你說過了,我們的日子馬上要開始好過?
「江少陵——冬來水寒,你冷不冷?」
他定是不會回答我的。便是他活著的時候,也不會回答我。
他只會傻乎乎看著我,叫道:「林溪。」
有風拂面,我終于忍不住落淚:
「江少陵,你這個傻子!傻子!傻子!你傻死了!我去廟里給你燒香求來生,下輩子,別做傻子了!要做文狀元,過目不忘,聰明絕頂!」
挫骨揚灰,喪禮辦得驚世駭俗,京中叫罵聲一片。
大抵是說我苛待江少陵。換了他院子里的好丫頭,整些亂七八糟的人輕賤他,只管省了銀子填進自己的口袋。
也有說,江少陵本是我蓄意害死的,為的是侵占江家大房的財產。畢竟做寡婦,總好過給個傻子做媳婦。
原來一個人的名聲還可以這樣壞。
最毒的毒婦也不過如此了。
四井巷的鋪子沒有了,我依著諾,去京郊的白云寺上香。
白云寺外車馬如云,我跪在一群香客中間,仰起頭,見佛祖慈眉善目,是慈悲模樣。
我已經很久沒有拜過佛了,當日我小娘病重,我求遍諸天神佛,無一救我。
后來就再也沒有拜過。
這一回,為江少陵。
三炷清香燃起,我虔誠叩首。
江少陵,下輩子,投個聰明的胎,別這麼苦了。
要是你不幸又是個傻子,那你還來找我。
旁人不管你,我要管的。
求過來生,我想請見苦智大師。
小沙彌說,大師正在待客。
我道無妨,如今我有的是時間等。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兩個時辰后,門開了,同大師一起走出來一個人,這人我見過。
身量修長,冷清俊美,眼眸凌厲,正是當日救我母女的紫宸君。
紫宸君高高在上,尋常不得見。
我走上前,雙手搭扣腰側,行了極端莊的禮。
旁邊候他的親信見到,奇道:「我們君上竟這般受歡迎。你這女子,追我們君上居然追到白云寺來。佛家重地,豈容你胡來?」
我恍若未聞,雙膝一彎,原地直接跪下去。
那親信嚇一跳,忙過來扶我:
「不過說你一句,怎的還跪下了。君上你親眼所見,屬下可沒為難她。」
他身邊的親信記不得我了,紫宸君大抵也是如此,可這份恩情我不能忘:
「當日林府我小娘命懸一線,多謝君上出手相救。」
紫宸君居高臨下看著我,神情淡淡,少頃,他微抬下頜,說出來的話也是語氣淡淡:
「舉手之勞,不必謝。」
「君上舉手之勞,于我卻是救命之恩。今日既得見,合該跪謝君上。如今我一身落魄,若有來日,必報此恩。」
說罷,恭恭敬敬叩了一個頭,方才站起來。
旁邊觀望許久的苦智大師此刻出聲:
「這位女施主,你既然不是來尋凌小友的,候在此處,想必就是在等貧僧。你有何事?」
「我有一惑,想請大師解惑。都言佛渡眾生,我已經盡力豁達,不怨天尤人,可為何我的命,還比常人苦些?」
這一年我十五歲,還未出閣就會持刀砍人,名聲全壞了,嫁個不通人事的夫君,眼見日子剛過起來,夫君又撒手人寰。前路茫茫,不見出路。
大師道:「佛渡有緣人,許是時候未到。」
我皺眉問:「何時到?有緣人那麼多,一輩子那樣短,等不到佛來渡我怎麼辦?若是等不到,豈非不如我自渡?」
大師撫須一笑:「看來女施主已找到自己的佛。」
7
公爹不見我,我卻要見他。
我做了新的糖葫蘆,又買一批小撥浪鼓和竹蜻蜓,每逢白日,就在江家的裁縫鋪子門口免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