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聚得多,再帶上他們的阿娘,不管買不買,鋪子門口人多熱鬧,外人瞧著總顯得生意好。
夜里店打烊了,我就在書房門外等公爹。
在這之前,我是林家的庶女,雖不得寵,于這車水馬龍的大街,到底隔了一道院墻。
原以為沿街叫賣,不過豁出去面皮即可。沒想到這只是第一步,世家貴女,平日講究聲如黃鸝,不過只吆喝了一天,我的嗓子就啞了。
嗓子啞了,多喝些茶水也能養回來,大不了聲音粗嘎些。
最難受的是凍瘡。
戶外寒風刮面,我一天大半時間在外面,耳朵手指全起了凍瘡。這樣的傷,其實最好是要到溫暖干燥地方養,也不能捂,若是傷口出膿化水才最容易反復。
可我沒辦法,傷口外露難免嚇到顧客,只好套進線手套里,唯有在夜里才露出來透透風。
我從未想過會在這樣的境況下遇見宋書白。
他靜坐在馬車里,不知看了多久。
故人再相逢,我做了寡婦,當街拋頭露面謀營生,他頭戴白玉冠,前程無量。想來應該尷尬的是我,可視線交接剎那,他原本掀開的一角簾匆匆放下。
我沒錯過他眼里的躲閃。
我在原地頓了頓,啞然失笑。
何至于此啊,宋書白!
你怕我要纏著你不放麼?
你我之前早恩斷義絕了。
過了一個月,公爹終于肯見我。
他逗著窗外籠中的鳥,語氣談不上好:
「你吃盡苦頭,無非是想拿回四井巷的鋪子。都說商人重利,我瞧你,真是天生經商的料,死了相公,就連哭幾日,做做樣子都不肯的麼?」
我垂著眼睛問:「哭能頂什麼用?我答應過相公,以后要給他最好的。
江家長房再無人敢欺。四井巷的鋪子我不會白拿,日后掙了利,一并還給父親。」
公爹沉思片刻,搖頭道:「若要論世上的女子,你算是很有韌勁的,可是開門做生意,光有韌勁不夠,你得足夠圓滑,要能屈能伸,笑臉迎客,曲意逢迎。東西好不好是一回事,能不能哄得主顧高興又是另一回事。你的性子太直,太韌,其實不是做生意的料。」
「這就是我來求父親的第二件事了。」
公爹抬起眼睛瞧我,奇道:「哦?還有第二件事?」
「我想請父親應酬時帶上我。戲院也好,茶館也好,帶我出去瞧瞧。父親如何在鋪子里談生意,兒媳可用眼睛看用耳朵聽。私底下如何拉關系攀交情,兒媳卻不得見。兒媳求得不多,父親只帶我一回就好。」
公爹逗鳥的手頓住,半晌不知是嘲是贊:
「林溪這名字太小了,你該叫林海。」
我微微笑了一下,最后說:
「做條小溪挺好的,涓涓細流,一線生機,永不斷絕。」
四井巷的鋪子拿回來,第一件事,是去聽雪樓請了幾個姑娘。
聽雪樓原是上京城最火的花樓,后來又有人開了醉月樓,請些胡姬作舞,聽雪樓便慢慢淡了生意。
我是在白日去的,聽雪樓更顯生意寡淡。
我手里的空錢不多,只挑身形好的姑娘,至于樣貌才氣,這些都不拘,價格便宜的就要。
漂亮姑娘一字排開,每人一套衣裳,蒙著面紗,只余衣袂飄飄,或站或坐,品茶撫琴,在鋪子前自成一景。
衣料子成堆擺在店里是死的,穿在美人身上才是活的。我說干嘴,不如客人看見現成的上身效果。
店里的伙計待客量尺忙得腳不沾地,抽空咂咂嘴:
「掌柜的,虧你想到這一招。」
美人朦朧如畫,如水中望月,路過的看客滿意。
聊著閑天就把錢掙了,聽雪樓的姑娘滿意。
我打著算盤,心里也滿意。
四井巷的生意太好,公爹有意再分我幾間鋪子,我在江家終于算得能說上話。
掙得第一批銀錢,我把院子里的下人又換了。
這回模樣周正,個個都是頂好的。
天上下起雪,我剝了顆蜜棗丟進嘴里,甜膩的芳香化開。
雪花疏疏落在睫上,涼意浸到眼眶里面去,我微微一笑,反手把眼淚抹干凈。
江少陵,林溪做到了,你看到沒有?
8
越過冬去,又一輪春秋。
南方發了洪,到秋天,又鬧蝗災。
我見鬧市口上貼了告示,說朝廷發下賑災糧,還派了紫宸君沿途督察兩江官員。
茶館說書的大爺見多識廣,得了閑,一拍醒木,說南方鬧了災,世道就亂,世道亂,就容易出暴民。紫宸君去這一趟,賑災還是其次,最要緊的任務,是壓下當地的暴動。
我回去拿著賬本算了半宿。
第二日,紫宸君剛出府門便被我叫住。
寅時不到,天都是黑的。他穿著墨色狐裘,白玉般的面龐融在夜色中,好像比秋霜還更冷些。
他靜靜問:「什麼事?」
我從袖中掏出一塊裁好的樣布遞過去:
「聞得君上要去南方賑災,特來相送。八百件冬衣,十日后可取。料子是君上手里拿的,南方不似北方寒,我估摸著,給災民取暖是夠厚了,只是時間緊,剪裁粗糙,君上莫嫌棄。」
災民能吃飽穿暖,暴動的心思也會少些。
至于八百件夠不夠,再多我實在是拿不出來了。
紫宸君略掃過手中布料,低頭再瞧我時,素來漫不經心的人多了兩分敬重,這約摸是他第一回正眼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