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愣神的這一刻。
阿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掌劈向寧郊。
寧郊霎時間就沒了氣息。
他的血濺了阿兄一臉,有人遞上一塊方巾給阿兄擦拭。
在場眾人,深吸一口冷氣,怒目圓睜,卻無一人敢言。
良久,阿兄才吐出一句話:
「今日之事,誰要敢多說一句,下場自負!」
我雖然早就知道阿兄玩弄權術,也知朝堂波譎云詭,但我沒想到親眼看阿兄殺人。
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死在了阿兄的手里。
我心里萬分自責,五味雜陳。
5
我對于阿爹阿娘的印象,我早就記不清了。
大部分的記憶,都是阿兄告訴我的。
三歲那年,阿兄十三歲,宋家獲罪抄家。
在爹爹密友的極力斡旋下,我和阿兄逃過了被流放的命運。
不過沒多久,爹爹生前的密友也被革職充軍。
阿兄就帶著我在京城討生活。
那時候他也是個半大的孩子,卻還要養活什麼都不懂的我。
或是要飯,或偷,或搶。
多少令人不齒的事情,阿兄都做過。
但他卻從來不敢讓我知道。
他能夠給我的,就是一個又一個的窩窩頭,還有含著淚水的笑意。
后來,阿兄把手伸向了一個五十歲的老秀才。
被那個老秀才打了一頓,然后狠狠地之乎者也了一番。
老秀才把我和阿兄帶到他的破屋里面。
四面透風,卻擠滿了書。
他隨手拿起一本書給阿兄:「可曾讀過書?」
阿兄看到手中的書,臉色羞得通紅,喏喏地擠出來一句:「讀過。」
然后阿兄就又被老秀才教訓了一頓。
不過老秀才看我們可憐,便好心收留了我們幾日,給阿兄找了一個活計。
從那以后,阿兄便開始在酒樓里面跑堂,日子辛苦些,但每月都會賺一些銀子。
勒緊肚皮,也勉勉強強養活我們兩個。
雖然日子苦,阿兄每晚都會教我讀書認字。
破破爛爛的書本翻了一頁又一頁,而我總是貪睡,迷迷糊糊地趴在阿兄的胳膊上就睡著了。
再大些,阿兄手把手教我寫字。
一筆一畫,寫盡春夏秋冬幾個大字。
別人練字,都是從一二三四開始,而我是春夏秋冬。
我問阿兄為何。
阿兄眼中亮亮的,說:「人要知來處,方知歸途。」
彼時我并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只知道我字寫得很丑,像是田野里肆意生長的雜草。
阿兄見狀握著我的手,從下筆,到用力,一點一滴地磨,終于寫出了還算能看的字。
隔壁的四十歲的老秀才看見,長吁短嘆一聲。
「孺子可教也!」
不知道說我還是說阿兄。
后來老秀才考中進士,到外地謀了一個小官。
走之前把一本書神神秘秘地交到阿兄手里。
說三年后再回來看我們,但我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三年,都沒有見過他。
七歲那年,天下大旱,窮人都沒了活路。
我因為發燒不省人事,阿兄花光了錢給我治病,但我卻一點起色都沒有。
幾天幾夜都吃不下東西,嘴里念叨著小時候喜歡的桃花釀。
阿兄為了換一碗桃花釀,進宮當了小太監。
他臨走之前,把我托付給乞丐窩里的沈阿大。
往后日子里,阿兄會托人給我們送些銀兩。
再然后,阿兄在京城有了一個小小的宅子,接了我和沈阿大過去。
我記得,阿兄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整夜沒睡,蜷縮著身子躲在墻角。
我和沈阿大勸了好久,三個人兒抱頭痛哭。
后來,阿兄手上的鮮血越來越多。
性格也越來越孤僻。
心腸越來越狠。
如果不是因為那碗桃花釀,阿兄或許不會走上這條路。
6
回到督公府后,我并沒有理會阿兄。
讓人去偷偷尋找寧泱,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她了。
心里惴惴不安。
然后,壓下思緒,一頭扎進了佛堂。
阿兄每動一次手,我都會在佛堂跪上一夜。
燈火葳蕤,天色暗。
求神拜佛,問心安。
但我很清楚,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手一旦沾了血,就回不去了。
第二日天剛亮,我對著佛像拜了拜,轉身離開。
卻發現阿兄在我房間里面坐了一夜。
手中是我偷偷畫的他的小像,日日,夜夜。
氣氛異常地詭異,我不予理會,一邊彎腰把那些畫像收起來,一邊把抄好了兩本《地藏經》《阿彌經》交給阿兄。
阿兄好看得近乎妖孽的臉上波瀾不驚,漫不經心地隨意翻看,道:
「阿晚的字寫得越發好了。
「頗有陛下八分風骨。」
說完,便一把火把佛經燒得干干凈凈。
連帶著那些我剛剛收起來的畫像。
阿兄繼續冷著臉,對我說:「拿出來。」
我假裝不知:「阿兄說什麼?」
「方巾。」
那塊方巾是我初來癸水時,腹痛難忍,大冬天出了一頭的汗。
阿兄照顧了我一夜,不停地拿方巾給我擦汗。
從那時候起,我就對阿兄生了一別樣的情誼。
但我知道這情誼會把我們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起來。
我倔強著不肯交出來。
那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可是阿兄卻直勾勾地看著我,冷言道:
「宋行晚,聽話。」
一字一句,字字萬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