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聽他這麼說,我心中竟也落了幾分念想。
我吸了吸鼻子。
「好啊,我等你來娶我。」
他抱著我的臂膀緊了緊,嗓音也沙啞。
「周妍,等我。」
20
我后悔了。
若我知道他說的「等我」是什麼意思,我絕對不會說出那句話。
那日,他帶著一封拒婚的信,親自登門給周小姐致歉。
而后獨自在屋中,尋了一片瓷——
我闖進屋中時,陸小公子仰面躺在床榻上,素凈的衣袖下擺,竟被鮮血染得如喜服般紅艷刺眼。
「你瘋了!」我不管不顧地沖上前,企圖止住涌出的鮮紅,然而都是徒勞。
止不住,我止不住啊。
我徹底慌了神,可他卻微微偏過頭,眸光已有幾分渙散,張了張發烏的唇:
「周妍,不要走得那麼急。」
「等等我。」
瘋子,這個瘋子!
「你放屁!我等你個屁!」我終于破口大罵,顫抖著后退了幾步,慘笑道:
「你不會死的,陸公子,你會長命百歲的。」
不再看他,我幾乎沒有停歇地,奔出房門,在陸老爺面前顯了形——
陸老爺手中的茶碗碎在地上。
「是你!」
沒有管他驚疑憤怒的目光,我拉著他,聲淚俱下:
「你兒子……求你了,快去看你兒子!」
……
陸老爺趕去得及時,陸府亂作一團。
家仆腳下生風地拉來大夫,包扎,下針,止血。
連陸老爺珍藏的那株上了年歲的老人參也薅出來熬湯吊命。
不肯喝,就灌。
這樣折騰,半死不活的陸小公子竟保全了性命。
只是在床榻上躺了半月。
但是這樣,他和周家小姐的婚事也徹底黃了。
我以為陸老爺會將我綁了送去超度,而他看我的目光也的確憎惡。
最后卻說:
「那高僧說你是什麼天地靈物生出的靈魄,仙緣在身,殺不得,你以為你與我兒相見,我一點不知麼!」
陸老爺是個彬彬有禮的鄉紳,平日待人溫和。
可此時,他躬下身子,身形如此蒼老。
「可既然是靈物,緣何要來害他!做這妖邪才會做的勾當!」
他揮手,透著蒼老許多的疲憊。
「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兒面前。」
他的話一句句敲打在我心上,我張了張唇,如鯁在喉。
最后只凝成一句:「對不起。」
可我有什麼資格說對不起。
我是只鬼,只為奪他陽魄而來。
我確實是在害他。
等他此生壽盡,回過神來,不奔去黃泉提劍殺我就不錯了。
我在奢望什麼?
21
我在陸小公子身邊待到了第十年。
再沒有在他面前現形過。
他身體養好以后,還是坐在那扇窗前,提筆描畫。
只是再沒有畫過別人。
那一卷又一卷,都是我的樣貌。
只是畫到最后一筆,又被他撕毀。
他也沒有再娶別人,哪怕有貴女看上他,要死要活要嫁給他,全被他推辭了。
他有時望過窗邊,會低聲喃喃道:「騙子。」
「為何不等我?」
我不會等他的,他得好好活著。
人的一生啊,是多麼寶貴的東西。
我為了那短短二十余年的壽元,傾盡所有。
他憑什麼輕易放棄?
我在窗前靜靜看他。
陪他作畫,陪他看月,陪他思念愛的人。
第十年,我待不下去了。
再晚點些,就要錯過投胎的時間了。
臨走前,我又去見了他一面。
他坐在窗前,筆尖行云流水的,是早刻畫了千百遍的輪廓。
就這麼癡癡的,貫注心神一筆一劃勾勒。
這次,他沒有再撕毀那畫。
直至在那女子的唇間。
點上最后一抹朱色。
「好看嗎?」
我呆呆望著。
抬頭,是他望我。
可我沒有顯形,他看著的,只是空無一物的窗前。
突然笑了。
「周妍,我知道你在。」他輕輕道。
我不敢說話。
沒有得到回應,他低頭,凝著畫上女子,又喃喃自語:
「好看嗎?」
好看。
好看極了。
22
我在奈何橋飲湯前,孟大娘子問我:
「你這又是何苦?」
我說,我只是想去看看凡塵罷了。
不是作為鬼,而是作為人,去真真體會人世。
陸小公子整整給了我二十年的陽魄,這二十年,雖然短暫,卻又十分漫長。
二十年,嘗遍人間悲歡,足矣。
等我回來,理應還他的恩情。
孟娘嘆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竊人陽魄,借人壽元,本就是極損陰德的事情。
哪怕我投胎為人,也必然是個賤命。
所謂命比草賤,輕若塵埃。
而且,壽元耗盡時,會死得極為折磨,極為痛苦。
我還挺怕痛的。
我和孟娘說,真到那時候,若是有個人,能替我結束這痛苦便好了。
說罷,端起孟婆湯,一飲而盡。
我投胎做了浣溪村周鐵匠的女兒。
我的命的確比草賤,只要十個銅板。
而壽盡之日,也的確痛不欲生。
只是我低估了那痛楚。
那夜,我在床榻上苦苦掙扎。
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映入眼簾的,是相公俯在身前。
「疼麼?」他問,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撫著我的臉,有些顫抖。
「周妍,是不是疼?」
疼,疼啊。
相公,幫幫我。
那時,我想說的是——
幫幫我,我不想再這樣痛苦。
像是聽見我的心聲,陸硯之溫涼的手放在了我脖頸間。
可是最終,又移開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于額頭上的一吻。
輕輕點下。
他溫柔道:「睡吧。」
撫著我的發,像哄孩子。
「睡醒,就不疼了。」
痛楚隨之消散,我困倦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