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奉常滿口噴著沫子:「母子本一體,母可憑子貴,子也因母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你個黃毛小兒,懂不懂?」
都尉反唇相譏:「就你歲數大,就你個老登懂!歲數大怎麼沒見你長學問,盡長了迂腐!」
奉常氣得蹦起來:「你不迂腐,你倒去稟了陛下,將你妹嫁過去,奉那青樓女為婆母,日日供著拜著啊!」
都尉梗著脖子道:「我妹,我妹定然是不肯嫁……」
老奉常啐道:「那你講個屁!開水不澆自己身上,誰還不會說兩句風涼話!」
我搖了羅扇上前,奇道:「新晉尚書郎可是去你們家提親了,叫二位大人嫌棄成這樣?」
都尉見了我,面上一紅,方才還能言善辯的男子,瞬間成了鋸嘴的葫蘆。
奉常見是我,也斂了斂情緒,理了理袍裾。
二位大人均道:「那倒不曾。」
我向奉常道:「唬我一跳。還當尚書郎生了眼疾,竟瞧上了你家那身高不足五尺的無鹽女。」
老奉常面紅耳赤,氣得胡須亂抖,終究沒敢吱聲。
都尉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對都尉笑道:「還是馮都尉的妹妹厲害,那帕子就跟長了眼睛似的,整日丟在相府公子和將軍世子跟前。每月帕子都要丟一籮筐,要不要送你府里兩個繡娘?」
都尉大人的笑容也僵在了臉上。
我朝那群紫衣緋袍的大人盈盈一笑,笑得他們虎軀一僵。
十歲那年,我在大殿之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毆打了多嘴的大臣,從此留下了嬌蠻的惡名。
那一仗的后勁,綿遠流長。
我笑瞇瞇道:「你們瞧不上出身的尚書郎,我卻傾慕已久。諸位大人不如耐心等等,若他瞧不上我,再勞你們挑剔著給他說親,可好?」
諸位大人的臉頓時紅里帶青,青又轉紫,連聲道著不敢。
我拂袖離去。
卻見宋舒正立在我身后幾尺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
10
宋舒破天荒沒有躲我。
我走近了,他直視我的眼睛道:「殿下一番好意,我心領了。可我生來沒被愛過,也不會愛別人,不是殿下良配。」
自他入朝,我與他相見甚少。
都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他與我幾日不見,卻只有疏離。
我心中酸澀:「你就這麼厭煩我嗎?」
宋舒語氣微頓:「公主自幼被捧在手心,有倚仗,有退路,嬉笑怒罵,愛憎分明。我與殿下……終究不是同一類人。」
他身姿端正,目色決絕,像株不堪折玩的白蓮。
讓人想要恨他都恨不起來。
從始至終,我愛慘了的,不就是他這副死相?
郎艷獨絕,卻終究只是我的鏡中月。
我是個要面子的公主,即使被拒絕,也得保持姿態。
故作輕松地嘆了口氣道:「大昭每一朝都出個暴戾的公主,好不容易出個我這樣講理的,偏碰上你這軟硬不吃的犟驢。算了,我以后不糾纏你就是了。」
轉身欲走,卻被他扯住了衣袖。
宋舒眼中似有慍怒:「殿下果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難不成,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哭上一哭?
哭也要憋到回家哭。
我嘴硬道:「我一國公主,美若天仙,什麼男子找不到,不至于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無妨,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順便拍了拍他的肩。
宋舒咬牙切齒:「是不是該恭祝殿下,早日再覓良人?」
我哈哈干笑兩聲:「也祝尚書郎早日兒孫滿堂!」
11
我不再纏著宋舒。
甚至不怎麼去院子。
歡喜的食槽空了三日,餓得鬼哭狼嚎。
下人們不知所措。
不管吧,怕那蠢驢要餓死。
去喂吧,怕我一會心血來潮,又去一日喂五頓,再給撐死。
有謹慎的下人過來請示:「殿下這驢,還喂不喂了?」
阿映伸手指著驢,面卻朝著宋舒臥房打開的窗子,罵得嗓門震天:「公主金玉之身,是來你家喂驢的?你宋家生得人模狗樣,長的全是不識好歹的驢肝肺!」
宋舒的窗口寂靜無聲,只有一丈白簾被風吹動。
阿映哄我到院中坐著,看她摘杏。
我坐在石桌旁,支著臉。
望著院中的花,花叢的蜂,蜂棲的樹,樹梢的杏,還有樹下正在洗杏的阿映。
十九年來,金尊玉貴嬌養出來的公主的自尊心,突然間有點崩:
「阿映,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它的意義,可我自己,除了活著喘氣,餓了費糧,似乎并沒有什麼意義。
「百年后,史書上,父君那一頁寫著勤政,宋舒那一頁寫著愛民,我那一頁,要寫點什麼呢?我都替史官愁得慌。」
阿映嘩嘩倒著水,大聲回道:「柿子樹?柿子還沒熟,等杏吃完了,我再爬樹給你摘柿子!」
12
無疾而終的情愫如鈍刀割肉。
心底雖隱隱地疼,面上卻瞞得住。
我搬回了公主府,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宋舒卻差人將歡喜送到了我府上。
捎的話甚是犯上:「旁人喂的飯,它吃不慣,勞煩殿下再喂一喂。」
阿映氣得當即磨起了刀:「驢肉火燒,殿下吃不吃得慣?」
我每日焚香,練字,撫琴,喂驢。
許久不見宋舒,內心也漸漸平復。
直到中秋前,一向令父君頭疼的南疆再起波折。
以今夏多雨糧食減產為由,拒絕納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