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不臣之心已久,一旦退讓,便是扯開了分裂的口子。
此種形勢下,李相卻以「家宅不安,難以理政」為由,稱病不朝。
仁君座下出佞臣。
本性再恭謹的權臣,在我父君這樣的君王身側待幾年,也難免養出一身驕縱。
父君急出一身病,日日拿湯藥和著飯吃。
仍好脾氣地用龍輦去抬了李相入朝商討。
大殿之上,眾臣說起三十年前,李相力辯敵國使團的赫赫威名,請李相再去一趟南疆。
李相愈發拿喬:「我為官三十余載,何時退縮過。可憐我外甥,一夕間嫡長身份被奪,一樁親事泡湯。我那女兒日日啼哭,令我心焦。」
我手上提著給父君燉的藥膳,還未入殿便笑出了聲:
「都說李相寶刀未老,沒承想,不僅老了,還生了銹,只會倚老賣老。」
眾臣回頭一看是我,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李相擰眉:「大難當前,殿下說這種話,是什麼意圖?」
我從容上前,笑道:「是我說得太委婉嗎?我的意思是,大難當前,朝廷需要用人,人才也需要一點契機。你這首輔,能做就做,不能做就讓位還鄉,讓能做的人來做。」
殿上頓時鴉雀無聲。
他們知道我一向說話難聽。
卻也沒想到會如此難聽。
父君輕咳一聲:「休要胡鬧。」
我面不改色:「寶刀鋒從磨礪出,李相這柄寶刀,不也是皇爺爺傾了力,一點點磨出來的。到了父君手中,擺著供著,倒成了一柄銹刀。」
李相怒極反笑:「好,我年老無用!南疆的簍子,誰行誰去平!若平不了,公主不是要悔婚麼,正好送去南疆和親,也盡一盡大昭公主的孝與忠!」
眾臣紛紛上前勸說:「丞相息怒!何苦與一小兒說氣話!」
一殿嘈雜中,卻有一清冷男音擲地有聲:「臣愿赴南疆一試。」
眾人驚懼回頭,卻見一身緋衣的尚書郎卓然而立,面若冷玉。
我沒有回頭,胸中情緒卻云騰霧繞。
這兩個月的香,白焚了。
字,白練了。
琴,白撫了。
驢,倒是沒白喂,肥得同球一般。
父君猶豫不定:「孤知你一片忠心,只是你閱歷尚淺……」
宋舒道:「臣既請此纓,胸中成算已有七成,請允我一試。」
父君問:「南疆一行兇險多變,你要多少物資,多少人馬?」
宋舒說:「一人一騎足矣。此行若不成功,便由臣命喪南疆,不必費力營救。」
殿上眾人無不面色沉重。
什麼七成勝算,他不過想單刀赴會,破釜沉舟。
贏了,便是大昭之幸。
輸了,也不過折損他一人。
我面向父君,誠懇道:「尚書郎大人若不成功,我愿來兜這個底,自請去南疆和親。」
宋舒面色一僵,說:「陛下,臣認真想了想,臣閱歷尚淺,請允都尉大人領兵同行。」
父君面容終于舒展,撫掌笑道:「好!好!封尚書郎為中郎將,三日后,啟程南疆!」
從旁聽了全程的李相負氣道:「臣對朝廷無用,自請回鄉耕地去!」
父君急道:「使不得……」
我打斷他:「父君,這些年,您要唱白臉,做仁君,紅臉的戲都被我唱了,刁蠻無理的罵名我也背慣了。今日我這大紅臉已唱到這個份上,您若再攔他,別怪我撂挑子不演了。」
李相的腳步頓住了。
父君道:「胡鬧!李相是大昭的脊梁,如何能親自耕地!賜李相良田百頃,上好的耕牛百頭,上上好的農民百戶,協助李相耕田種糧,改良品種!」
李相兩眼一黑,腳下一軟。
隨即被恭恭敬敬攙了下去。
13
宋舒與馮都尉秉燭籌謀了三日。
臨行前,踏著暮色來了公主府,說想見一見歡喜。
院中一棵壯碩的桂花樹。
阿映遞給我一個籮筐,叫我去樹下撿桂花。
樹的另一旁,宋舒正與歡喜四目相對。
一人一驢的目光,像拉絲的糖桂花。
宋舒對歡喜說:「我不在的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記住了嗎?」
歡喜不吭聲。
宋舒又說:「你喜吃甜,初秋的果子雖甜,吃多了也涼,不要貪嘴,且最好用溫姜水浸一浸。記住了嗎?」
歡喜不吭聲。
歡喜也從不吃果子。
宋舒又說:「十日為期,等我回來。若十日之內我沒回來,你也不要放棄,要相信,我一定正在千方百計,晝夜不停地趕回來。你就安心地等,不要去南疆,哪里也不要去,等我回來。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宋舒身軀一僵。
四周一片寂靜。
靜到我能聽到他喉頭哽住的聲音。
暮氣四沉,樹影婆娑。
他就那樣背對著我,靜靜地坐著。
許久,才啞聲開口:「一年前,紫竹林外,我見了你,便丟了七魄三魂。
「我恨自己色令智昏,讀了那麼多年的圣賢書,卻像個卑劣的酒色之徒,滿心都是不可示人的欲望。
「也氣你對我心動得那麼輕易,如同逛街時見到一件稀罕的玩物,不曾了解我的秉性和不足,就那樣猛烈地朝我而來。這樣的喜歡讓我害怕。
「后來我才明白,這是我的自卑在作祟。」
我忍住哭腔:「別說了,聽起來像交代后事一樣。回來以后,你再慢慢講。
」
他一笑,說:「好。」
我出門送了送宋舒。
長街那頭,馮都尉帶著兵馬整裝待發。
來送行的還有李相的孫女李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