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掙來的銀兩還我。
「你這個月的給多了。」
「沒有。」
陸言和頓了頓,又說:「我那日……聽到了你同林大娘說的那些話,若不是有你幫忙,村子里的人也不會這麼快就接受我,多謝。」
小公子依舊還不習慣同人道謝。
聲音越來越小。
一句話說完耳朵就變得通紅。
于是我隨口說:「這有什麼好道謝的?你是我相公,我幫你本就是應該的。」
陸言和抄書的手一僵。
墨汁滴落,暈在了原本寫好的字上。
我探頭過去,提醒他:「好可惜,這張就這麼廢了。你怎麼了?」
「沒、沒什麼。」
陸言和有些慌亂地收起紙,眼底的光重又灰暗了下去。
又帶著些糾結。
最后意味不明:「你不必對我如此好,我以后、我……」
他張了張嘴。
視線落在自己已經殘廢的腿上,后半句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這段時間以來陸言和稍稍從那些陰影中走了出來。
可以前我見到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小公子到底還是沉默了許多。
眼底的那片陰霾始終不曾散去。
有時候我隱隱覺得。
支撐著陸言和活下去的念頭或許就是還了我的銀子。
等銀子還完了——
我雖同他成了親,可兩人更像是簡單湊在一起生活。
我知曉陸言和并不喜歡我。
可他生得實在好看。
好看的人,總是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嘛。
我突然又想起那日陸言和扔給我一袋銀子又翻身上馬的場景。
雖然動作依舊奇怪。
可人好看,做什麼也都好看了起來。
只是如今這份好看被蓋上一層濃霧。
我不喜歡。
于是我想了想,起身去推著輪椅。
「你、你要做什麼?」
陸言和有些慌亂地想抓著桌子。
「帶你去個地方。」
「可今日的抄書還未完成,我還不曾喂雞,我——」
說到底,陸言和還是怕出這個院子的。
他怕看到那些人眼底在怪異之后留下的同情。
許是認定了自己沒有前路。
陸言和也不想同院子外的其他人有什麼牽扯。
若不是我先前逼著他去掙來銀子還我,這人是決計不會出去的。
「回來再做這些事也不遲!」
我推著輪椅,沒忍住憂愁。
心想養了這麼久,怎麼人還是這般瘦?
8.
我帶著陸言和去了最村東的茅屋見了剛回來的陳叔。
斷了手又斷了腿的陳叔罵我沒良心,一點都不曾告知就匆匆成了婚,讓他這個做長輩的一點準備都沒有。
「好不容易見著一個喜歡的,我不得先搶了過來?」
我替陳叔收拾著屋子,頭也不抬:「再說了,您這禮現在送給我相公也不遲啊。」
陳叔罵罵咧咧。
最后回屋拿了個黑布裹著的東西就扔了過來。
「宋老頭要的,你給送去。」
我眼睛一亮,當即扯著陸言和要道謝。
「道謝就不用了,」陳叔抬眼看著陸言和,又很快耷下眼皮:「你留這小子同我聊聊。」
陸言和下意識抓住了我的手。
卻又在反應過來時慌慌張張地松開,滿臉通紅。
一直板著臉的陳叔反倒是笑了起來:「行了,就幾句話,不打擾你繼續同你娘子恩愛。」
我也跟著感嘆:「原來相公你這般離不開我啊。」
陸言和沒了羞,只瞪我。
陳叔找他說話,我便在茅屋外等著。
沒過多久,陸言和就出來了。
眼眶隱隱泛紅。
我推著人回去時一路無言。
到底有些不適應,于是我自顧自說了起來:
「早些年東邊打仗,陳叔和他倆兒子都被抓去送上了戰場。后來就陳叔一個人回來了,斷手斷腿,還一身毛病。不過好在還有陳嬸子和他女兒照顧著,日子過得艱難了些,但也還是能活下去的。」
「我看到了……好多牌位。」
陸言和開口,聲音沙啞:「后來呢?」
「后來鬧饑荒,山上的山賊下來了。陳叔是個有本事的,他本來都帶著妻女都逃出去了,卻被一個忘恩負義的村民背叛。那姑娘,就當著她爹娘的面被生生侮辱,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的。可好在人留了條命,于是他們又繼續逃。」
「她活不下來。」
「是啊,」我笑了笑,接著陸言和的話:「都快進城了,那瘋癲了的姑娘突然清醒了過來,直接一頭撞死。陳嬸子受不住,當晚也跟著去了。」
「那天陳叔一個人拖著一輛板車進了城,給他妻女收拾得干干凈凈才將人埋去。他回來后就和我嘮叨,說他姑娘和婆娘就是受不住,怕以后被人戳著脊梁骨說事,可總還有更重要的事啊。他成了廢人,被人奚落打壓時他姑娘和婆娘都沒嫌棄,要讓他好好活著,難不成他還能因為這些事不要了他姑娘去?明明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他們就都能活下來了。」
「所有人都覺得陳叔也活不下去了,可偏偏他就這麼活了下來,用盡了手段。」
陸言和猛地抓住了輪椅扶手,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
他似乎極為艱澀地吐出幾個字:「他想報仇。
」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推著陸言和進了屋:
「這世道都不容易,可人活著就能有個盼頭……算了,還是先把家里的活兒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