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天大笑:「對了,對了,對上了。」
我腮邊垂淚委屈看他,不得其解。
爹爹莫非是憂心過度,得了癲病。
他摁住我的肩膀,正色囑我:「那怪說了今晚要來,你可得勾住他,莫要讓他離了去。
「爹爹的大造化,就指望你了。」
爹爹此言令我心頭沉墜,又似一瓢冷水兜頭潑下。
我嘴唇哆嗦:「爹爹早知、早知他是頭豬妖。」
他斜眼瞧我,面上帶了責備:「說的什麼話,那是仙人,不過模樣怪了些。
「你吃穿享用,哪樣不是爹爹給你。
「又為你搶了翠蘭這門仙親,合該你回饋恩慈。」
我忍了又忍,還是問道:「既是應在小妹身上的仙親,為何不讓小妹去,偏偏換嫁也要讓我去。」
爹爹脫口而出:「你小妹身弱膽小,哪經得住那妖怪折騰。」
我肢骸冰涼,哭倒在地。
「爹爹,你可有一分為我想過。
「人人皆知我委身豬妖,讓我怎麼有臉過活。」
爹爹扶我起身,輕聲哄道:「乖女,爹爹豈會不為你著想。
「咱們如今家業豐澤,帶得莊上也富裕起來,其中你為首功。」
他又湊在我耳邊悄聲說:「待事成后,菩薩賜子,福祿加身,屆時你有了弟弟,便有了倚仗,看誰會敢欺負你。
「何況那豬妖乃仙人轉世,委實有些本事,你若哄了他,隨便許你些寶物,終身受用不盡,豈不美哉。
「可莫要再說那些混話,千萬記住,你不是玉蘭,是爹的乖女——翠蘭。」
爹爹拍了我的后背便轉身離去,我癱坐在地,仰頭看著雕花木門逐漸合上。
門外的光追著木門自我臉上掃過,透過門縫攏為細細一條。
隨著門鎖扣上,那最后一縷光也消散,屋內徹底歸于黑暗。
6
入夜,我被褥蒙頭,瑟瑟發抖。
外頭風起,碎石砸得窗戶沙沙作響。
聽這動靜,我心知是那豬臉妖怪來了。
他一落地,便直奔床上來:「好姐姐,怎麼不點燈。」
我把臉蒙得結結實實,并不言語,只覺床邊突然下陷,驚得我一顫。
耳邊是他特意放柔的聲音:「翠蘭,可是怕我。」
我哆嗦著拉下被子,瞇縫著眼看到一張人臉,才松了口氣。
借著昏暗的油燈我怯怯看了他半晌,描摹著他的輪廓,心里的懼怕被痛楚蠶食。
他生得憨厚,濃眉大眼,睫毛很長,就是這雙眼睛像含了春水,一見我就笑。
肩膀寬厚,結實又軟韌,我曾踩在上面夠過院子里的梨花。
這雙手最不老實,作亂時像帶著火,手掌有我的兩個大,粗糙又溫暖,包住我的手怎麼都掙不脫。
可這個與我同床共枕的夫君,會給我帶豆兒糕的夫君,會親手為我做山楂丸的夫君,他是頭豬妖。
是頭獠牙外翻面目可怕的豬妖。
爹娘無子,只有我們三個女兒。
幼時上元節去集上看花燈,人擠挨著人,娘牽著大姐,爹抱著小妹,我只能看著眼前人腿做的林子,踉蹌著死死抓住爹娘的衣帶。
后來我長成了高家最懂事的女兒,咽著口水把點心讓給妹妹,她年紀小,嘴巴饞。
好看的釵子讓給大姐,她快議親了,總得多些首飾。
爹爹娘親贊許的目光讓我羞澀地低下頭,心里卻樂開了花。
爹娘的贊許像裹了糖的黃連,我貪心地把糖衣舔完了還不舍得松嘴。
我終于嘗到了苦果,連康年哥也被爹爹做主讓了出去。
或許我命中和康年哥沒有夫妻緣分,不屬于我的東西,我本就不該貪求。
可我根本不信有什麼仙人,我知爹爹偏心,以為他用仙人說辭哄我換嫁。
后來塵埃落定,夫妻恩愛,我只當因禍得福。
如今想來,我真是傻。
仙人是假,利益是真。
什麼仙人,什麼取經人,不過是爹爹隨便說來誆騙我的話罷了。
一個不寵愛的閨女,同豬妖換來家族興旺富貴,如此只賺不賠買賣,誰不心動。
可為什麼,可憑什麼,我的夫君,會給我帶豆兒糕的夫君,滿眼是我的夫君,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夫君,是頭豬妖。
我抓著衣襟,只覺心如刀絞,悲哀地捂著臉號啕大哭。
我越哭越止不住,像是要把半生的委屈都隨眼淚流出來。
正哭得天昏地暗,旁邊突然遞過來一杯水,哭著還不覺得,看到水后突然覺得嗓子干啞難耐,順勢就著杯子喝了口水。
可是剛喝下去我就僵住了,因為看到端水的人,是我那豬妖夫君。
我又嚇得一抖,嘴里的茶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豬妖夫君對我的異狀恍若未聞,也不問我為什麼哭,反而興沖沖對我道:「翠蘭,你想不想看兔子跳霓裳舞!」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摟了我的腰身一轉,待我反應過來時,已經在空中了。
即使被他用寬大的袖子護在懷里,我耳朵里也都是呼嘯的風聲,更不敢往下看,只能害怕地抱緊他。
雙腳落到堅實的地面上,我才捧著亂跳的心松了口氣。
「這也太怕人了,你便成天這麼飛來飛去的嗎。」
「這有什麼好怕的。
」
「這也太高了。」
「這哪里算高,天上才高呢。」
「哼,說得好似你去過天上一般。」
他突然指著遠處道:「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