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徒留一攤暗紅。
每個人都唇角鮮紅,不停重復咀嚼的動作。
沒搶到肉的就瘋狂去摳別人的嘴角和喉嚨。
從別人嘴里摳出來后再欣喜若狂地塞進自己嘴里。
還有人捧起地面沾血的紅土,含進嘴里吸食。
有人只搶到一片沾血的衣角,塞進嘴里裹了又裹。
皮囊的痛苦延續至靈魂,被撕碎的痛苦始終糾纏著我。
夢境翻轉,我成了一條看門瘦狗,困于寸瓦之下,常年饑火燒腸。
年節時分,為能多出一口肉食,主人家持刀斧而來,我顱漿迸裂而亡。
畫面轉換,我又成了一只鵝,許是前世餓死投胎,這次只知依靠本能拼命吃食。
再稍大些,被口塞軟管,定點投食,嗉囊飽脹不得停歇,因活取鵝肝而死。
最后一次,我成了一只山野白兔,誤食丹藥化形,又因丹藥反噬,妖力枯竭經脈寸斷而亡。
幾次慘死宛如親歷,我顫抖著醒來,冷汗涔涔,痛苦到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在我醒來的瞬間夫君也同時睜眼,眸中是深刻痛楚。
他雙目血紅抱住肌肉顫抖,全身痙攣的我。
嘴里念念有詞:「不怕,不怕,阿蘭不怕。」
他單手抱我,另一只手取出山楂丸先塞進我嘴里,再顫抖著手塞進自己嘴里。
然后用沾滿酸味兒的手給我擦淚。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不知道是在哄我還是在自言自語:「過去了,都過去了,這次你一定會好好的。」
我清楚知道自己已經醒來,身體卻仍然沉浸在筋脈寸斷的痛楚中,輕微的觸碰都會使我痛到痙攣,牙齒把嘴唇磨得鮮血淋漓。
他雙眼充血,摟著我目眥欲裂,好似比我更加痛苦。
最終面露不忍,輕點我頭上兩處大穴,我腦袋一歪失去了意識。
半夢半醒間,好似有人在說話。
「師父,阿蘭怎會醒了宿命通可觀前世,她尚且是凡人之身,如何受得了。」
「金蟬子早該到了,你誘那熊羆怪偷袈裟已經誤了時辰,這是西邊在警醒你,再誤下去,前世既今生。
「熊羆怪我已引薦至南海觀音處,也算為你這逆徒了結因果。
「金蟬子不日便到,這條路本就是你百般算計求來的,且準備吧。」
是沉默且悶重的叩首聲。
14
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閨房,大鎖一掛,銅汁澆了鎖芯。
村里來了一個毛臉雷公嘴的猢猻,一個身騎白馬的和尚。
咿咿呀呀唱了一場大戲,唱念做打,帶走了我的夫君。
我跟了十八里路相送,他牽著馬,一步也沒回頭。
山坡上,砍柴的樵夫拉著粗獷的調子哼唱: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
他們走后一個月,爹爹期期艾艾找上了我,問我菩薩何時賜子。
我笑:「賜過了,又被你還回去了。」
他急得漲紅了臉:「何時賜了,我怎麼不知道。」
「一個女婿半個兒,你的親親兒子不是被你招來的和尚捉去取經了。」
他臉色和吞了蒼蠅一樣難看:「這……這……」
「怎麼,你對仙人兒子有什麼不滿意嗎?」
他立刻噤聲。
有些東西打破后,就再也無法維持原樣。
比如堅如磐石的父權。
我打發走他,找到那本被我收好的醫藥手札,細細翻閱。
扉頁上有一行小字:【等阿陵歸。
】
果然如此。
我輕笑,眼淚隨之滾落下來。
我的夫君啊,是封邑城花果盈袖,一襲紅袍倚靠在我身側,笑嘻嘻說「不漂亮,吾寧死」的紈绔阿陵。
是弱水河畔掌管八萬水兵的天蓬元帥。
如今是福陵山上靜待取經人收服的饞滑妖怪。
那個冗長痛苦的夢境里,我看到了自己今生的結局。
一個被豬妖糟蹋過的女人,高家莊的流言就要了我半條命。
我終日郁郁不敢出門,懷孕 14 年后被腹中妖胎破腹而出,腸肚流盡而死。
手札主人李聽蘭是我,云棧洞主卯二姐是我,被換親的高玉蘭亦是我。
三世畜生,累世橫死。
六道轉生,不得解脫。
這是我既定的命運。
可如今,再無人能勉強我。
我逍遙自在,來去自由。
云棧洞里,清脆的聲音響起。
「姐姐,我化形了。」
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圍繞著一個小少年,他們手拉手轉著圈大聲歡呼。
一只紅毛小鳥嘰嘰叫著,跳躍在少年肩頭和兔子們頭頂。
他們向我撲來,我們笑鬧著滾成一團,合力把化形的小矮拋到空中再穩穩接住。
我擼起袖子,大聲宣布:「我去趟臥龍潭,為了慶祝小矮化形,今天咱們吃龍涎果。」
龍涎果長于寒潭,熟透后會像一個個金色的小燈籠浮于水面,且靈氣豐厚,常引得水族垂涎。
龍涎果最妙是長至八分熟時,鮮甜可口,乃人間至美。
但因為尚未完全成熟,還浸在潭底的藤根上,不好采摘,所以我也只是饞狠了才去摘上一次。
小矮太激動了,唇紅齒白的小男孩頭頂撲哧冒出了兩只長耳朵。
兔子們彩虹屁不要錢一樣冒了出來。
小矮:「姐姐萬歲!」
小高:「姐姐最棒!」
小矮:「姐姐威武!」
小胖:「姐姐我想吃兩個!」
我:「吃,大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