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是因為,沒有什麼好笑的事。」
「嘁,你從前可不是這麼說的。我等你的時候,順便找你的同鄉打聽了你。」
「是麼,打聽到了什麼?」
「聽說任公子少時在江南,乘船過運河,美人往他的船上投桃枝,他都會拾起來簪在發上,報以一笑。看來這中原的水土也不養人,不然怎麼好端端的一個人,長著長著就不笑了?」
他說得不錯。十年之前,我確實會笑。
只是世事太沉,積壓得越多,就越笑不出來。如今我陽壽將盡,笑或不笑,都無足輕重了。
「分舵主又是哪里人?」
「我娘是胡姬,在中原跟我爹認識的,生我時難產而死。所以我那個做總舵主的爹,著實不待見我。你別看我長了副西域人的模樣,實際還沒見過大漠。我想,若是有機會,要帶著我娘的棺材,回故鄉一趟。」
他策馬超出我兩步,又回頭看我。
「你一個江南人,想必也沒見過黃沙吧。屆時不如同去故鄉,我做東如何?」
「好。」
我自知無命兌現,還是說了違心話。
6
第三日,戌時,杏籬村。
馬兒一聲嘶鳴,駐足之處,即瘡痍之地。
我下了馬,像塊碑似的佇立在村口。
「任青隱?你沒事兒吧?」
我怎會沒事。
目睹了這片敗垣后,誰能免于動容?
我上一次來,是三年之前。
那時,封嬋雪因故離開無恨堂,我一路護送她歸鄉。行至村口,舉目便是桑麻郁郁,蘆花雞咕咕叫著,從我的馬前踱過。
我忽然能明白她說的話:
「任何一個闖累了江湖的人,都希望在杏籬村埋骨。」
三年前,我就是在這棵古杏下,看了她最后一眼。何曾想過,那一眼便是永訣。
村東一堆炭黑的梁木支離破碎,壓著一尊面目全非的神像。我方能辨別出來,此處是村內的祠堂。
杏籬村信奉醫仙,選有十位圣女,負責祠堂的供奉,封嬋雪就是其中之一。
照理說,若非向醫仙祈福的佳節,除了圣女,村民鮮少聚集于祠堂。
然而依照通坤府的案卷,村內八十三位村民,卻是全部被燒死在祠堂之中。
「任青隱?你、你可別……哎,嚇死我了。」
聶憑崖慌著碰我的面頰,確認是干的,才把手按在我肩上。
「聶憑崖,你真與此事無關?」
「……任青隱,你知不知道,從杏籬村出事至今,只有你一個人肯相信我?」
他盯著我,雙瞳如火,可煉去一切虛假。
「那些酒肉朋友都散了,連我親爹都在懷疑我,更別提自己人。這些人只信他們愿信的,至于我說什麼,從來都不重要——逍遙會惡名昭彰,這不過是我罄竹難書的又一項罪狀!
「所以,我懶得同那些人廢話。對我這種人來說,辯解是這世上最沒用的事。可是,這話是從你嘴里問出的,我非辯解不可:
「我聶憑崖,確確實實,與此事無關!」
我搭住他暴起青筋的拳頭,用上些力道握了握:
「走吧,再去趟義冢。」
7
第三日,亥時,義冢。
通坤府草草登記了死者名冊,略加查驗后,便把焦尸全部拉到荒冢。
尸體人數眾多,為了省事,埋得較淺。鏟開一層薄土,便見幾根扭曲的手指,無聲控訴著什麼。
「嘖,我來!彈琴的手,講究十指不沾陽春水,別弄傷了再訛上我。」
聶憑崖一把奪去我的鏟子,替我用揉了姜、蒜、醋的布封好口鼻。
他將尸體一具具地往外拋,我只得負責巡看。
焦尸的衣裳與皮肉黏連在一起,已經燒作炭黑,只能靠骨骼分辨性別。除此之外,別無身份線索。
「果不其然,這些人不是被燒死的!」
「此話怎講?」
聶憑崖指著一具剛被他剖開喉部的尸體:
「你看,倘若是燒死,大火中,活人肯定得吸入熱氣,那他們的氣管應該被燙傷,里頭也該留下煙灰。只有已經斷氣的死人,喉嚨里才會這麼干凈!」
「所以,他們是被殺之后焚尸的。為何要這麼做?」
「照我看,十有八九是為了毀尸滅跡!對了,任青隱,你那有腿嗎?」
「什麼腿?」
「奇了怪了……這兒有具男尸,缺了半條腿。」
「沒有,稍后再說吧。所有的女尸都在這了嗎?」
「那是當然。」
「……不對勁。」
「怎麼個不對勁?」
「杏籬村自古有個秘密:村內每一甲子,會挑選十位圣女,終身守節,在祠堂侍奉藥仙。」
這些圣女生而身懷『異骨』,只有村里人才知曉如何分辨——她們的琵琶骨邊沿外翹,猶如長了對微小的翅膀。
而這里的女尸,沒有一位擁有這樣的特征。」
「你的意思是,那十位圣女的尸體,是冒充的?!」
如此一來,毀尸滅跡便說得通了——是為了偷梁換柱。
可是,倘若這里的「圣女」全是假的,真正的圣女又在何處?
「奶奶的,果真是有人算計老子!」
聶憑崖憤然擲下一具女尸,摔得下頜骨都脫落下來。
「你當心點,事死如事生。」
我擺正那具尸體,將下頜安回原位。
也是在此時,我發現,尸體左上方的那顆臼齒,內側雕鏤著一朵海棠。
8
第二日,申時,無恨堂。
同樣的海棠圖案,我曾在另一個地方見過。
那便是聞名遐邇的失夜閣。
在封嬋雪回杏籬村之前,我們與一位名喚驚蟄的歌伶交好,常結伴去失夜閣聽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