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枕在鬼王頎長的胸膛,他問我可有聽到什麼。
「還能聽到什麼?你心跳得那般急,巴不得震聾我。」
他聞言,豎瞳一瞇,細長的眼眸中滋生出星點般的笑意:
「許天師,那是你的。我身為厲鬼,如何有心?」
1
「報……報官……」
是日,我一抵達欽天臺,便被一個渾身是血的方士攔下。
「我要……報官!」
「要報官,你得到衙門擂鼓去,這兒是欽天臺,只管鬼神。哎喲,看你這身道袍,可是「閑云」?擅自離開師門,是要……」
我抬手制止了書吏:
「讓他說。」
「大人,他們都不見了!陸陸續續地……」
方士話音未落,就被一支流矢射穿了后心。
大昭的「方士」,專指生而體質特異,可習方術之人。千家萬戶中,方士是鳳毛麟角。
習得方術后,方士有兩條路可選:
或加入欽天臺,為國效力,稱作「青云」;或隱于道門,受官府嚴管,也就是方才書吏口中的「閑云」。
依照大昭明律,「青云」不可擅入道門,「閑云」不可擅離道門。否則,朝廷暗衛將格殺勿論。
我嘆了口氣,拔出那支箭——它做工精良,的確是官造的。
再觀那斷氣的「閑云」,并無長途奔波的跡象,他的師門應當就在這附近。
有什麼事情,是他拼死也要出來報官的?
他所指的「他們」,又是何人?
「就數你的舌頭長,專搶死人的話頭。若不想被他的怨魂纏上,便拿這些銀子,將他葬了吧。」
吩咐罷書吏,我直往欽天臺的祓禳監去。
2
聽我上報完此事,監正還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許少監,放輕松,死一個『閑云』而已。這群野方士不為圣上效力,不得恩蔭也在情理之中。
王法在此,不讓他出門他偏要出,死在暗衛手里,連聲冤都不該叫!」
「『閑云』亦是大昭子民。監正家中人丁興旺,若死上一個,便不心疼麼?」
「你……你這是什麼形容?你這張嘴啊!若不是我愛才惜才,你看這昭廷誰敢用你?我們有正事要辦,那剛現世的『聚魂珠』尚未找到,哪有閑心管這群刁民?
莫提公務了,來來來,幫我看看,這兩只鼻煙瓶,哪一只送出去更有排面?」
我看過他手里兩只價值連城的瓶子,應道:
「需看贈予何人,才好決斷。」
「是這麼個事——再過六日,我就要陪咱們的欽天令大人,赴右相的生辰宴了。高大人命我準備贈禮,我尋思,右相他老人家最好鼻煙。聽高大人說,他前幾日碎了一只鼻煙瓶,心疼得不得了,我這不是……」
「同為器具,據傳,上將軍此番要送的,是一對玉花瓶。監正準備的鼻煙瓶,自是無能以器量取勝,便只能勝在精巧。」
「好!話雖不中聽,但清酬之意,正合我心,就選這只琉璃的了!咱們的高大人必定也滿意至極!」
趁監正開顏,我再次拱手:
「『閑云 』報官之事,卑職要查,望監正成全。」
「許少監啊,你看你,別人都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你天天往自己身上攬活兒。你想查?你連他哪個道觀的都不知道,難道讓死人開口不成?
「……罷了,你想折騰,我也攔不住,就三個原則:第一,你自己查,別找我要人手;第二,『青云 』不可擅入道門,莫觸犯昭律;第三,欽天臺不涉軍政,休管不該管的,不用我教你吧?」
「卑職的記性尚可,還不至于忘了規矩。
」
「哦對了,還有一事,」
監正的神色凝重了些。
「這兩天別睡太死。民間有傳,鬼門關有東西闖出來了。」
3
當晚,門外那聲「口諭到」響起,我睡意正濃。
倉促接旨,方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兵部尚書一家遇害,鬼干的。
在大昭,凡涉及鬼神之事,務要祓禳監出馬。
我趕到內城,只見監正攜一眾下吏,把洪府圍得水泄不通。
「擋這麼嚴實,何不一把火把他家燒了?人鬼皆了了,你們圍著還能取暖。」
「許少監,敵在明我在暗,貿然闖入,是送死啊……不知你有何高見?」
我撥開眾吏,只身踏入洪府。
庭內漆黑一片,廂房與耳房敞著門,正房門卻虛掩。這妖孽不知用了何種手段,將此地變作了空宅。
我先禮后兵地叩門。入欽天臺十年,這屋內邪氣之重,是我前所未見的。
「許天師,別來無恙?」
那聲音從錦屏后傳出,與穿堂風一同吹透了我。
音色太過熟悉,卻是萬不該重現于世的。
我不敢繞過屏風,唯恐是真,又唯恐是夢。直到墨色的鬼火一寸一寸,裁開了那張畫屏。
屏框彼端,那人端坐在太師椅上,容顏冷肅如舊。一頭青絲褪作了灰白,恣肆地披在寬肩。
「公山玄穆,真的是你……」
鬼門關放出的東西,竟是我的故人。
三年前,塞外苦寒之地,沸雪吮干了他一腔熱血,亦吞沒了那身銀鎧。
如今又值立冬,他身著玄袍,不似北軍將領,倒似一條盤踞于死地的蛇。
「正是。」
「不對……你已非人!」
我持劍的手松了片刻,驀然握緊。
「洪府上下一百余人,現在何處?」
「你心里清楚,何必問我?」
只在剎那,我的劍已穿過屏風。
寒光照見他唇隙的人血,「忘塵」劍便不可遲疑。
當啷一聲,劍鋒被一對蝎鉗所挾。替他擋下一擊的女妖俏笑著,尾鉤撫向我的腮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