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正惱羞成怒,拂塵一揚,白毫瘋長成誅邪陣仗。
鼓聲四起,雷火交加,主事、生員招神遣將。藏寶閣的上空,忽地現出一枚碩大的法印,挾著箭雨壓來。那法印上,也蘸了方士煉就的濃漿。
公山玄穆像張擊不破的盾,擋在我身前。
我腰間的三清鈴大振,蕩散諸神魅影。符箓自我袖間涌出,將法印封在半空。
眼看擋不下密集的流矢,一息間,鬼火滔天。
公山玄穆攬住我的腰,撕開法陣,從窗口一躍而下。
9
隨鬼王一同退去的,還有為禍太都的邪祟。
經他一攪和,我從衣食無憂的官爺,直降亡命之徒。
戲做到這種地步,我有些窺不透監正的心思真假了。
我們快馬加鞭,直抵城外的青山。路上,公山玄穆沒再貼著我的背,因為他的側腹插了一支斷箭。
沒想到,神佛鎮不住的鬼,以「人毫矢」為代價,還是能傷到他。
馬匹停在了一處峭壁之上。此地坐落著一座官宅,匾上題有「公山府」三字。
按說,他的故居本該在京城,早已荒蕪了。
「蜃龍的杰作。放心,我不滅,這鬼宅便不會滅。」
長著狐耳的小童將我迎進門,那匹馬緊隨其后,飛入了墻上的丹青。
《馬踏飛雪圖》,我記得這幅畫。是公山將軍班師的接風宴上,一位畫師所贈。
如今這畫也染了陰氣,現形為「畫馬」,不食草料,日行千里。
酒已溫好,狐耳小童替我斟了一盅,紅玉眼眸看著我,渾不顧自家主子的傷。
「你莫見怪,狐貍就喜歡漂亮的。」
「哎呀,鬼王大人!你亂講大實話,要把這位阿哥嚇走了!」
「閣下便是嬰寧?」
「是我是我!美人阿哥認得我?」
「嗯,妖譜上有載:容華絕代,笑容可掬。」
「你聽到沒有,他夸我呢!」
嬰寧把酒器往我懷里一塞,捂著臉蛋跑沒了影。
「許天師的刀子嘴見了小姑娘,也不剩多少鋒芒。」
「鬼王是醋灌多了,連疼都不記得?莫非打算把箭帶到衾被里去?」
見我變臉,公山玄穆失笑:
「伶公子,借你的琴一用。我想念清酬的曲兒了。」
「三年都未碰弦,別給我出難題。」
「就一曲。要拔箭了,太疼。」
「……說出去也不怕丟人,公山將軍。」
他喚的「伶公子」,是一位一言不發的抱琴青年。
「他是伶鬼,去歲替他長姐到右相府上獻曲,被輪著玷污了一遍,最后剪了舌頭。無顏再見長姐,便抱琴投了江。」
伶公子退下后,公山玄穆寬解鞶帶:
「清酬,別讓我久等。」
「你想聽什麼?」
「我出征時,那首《陽關三疊》。」
我端然落座,撫了把腰間的祓禳監腰牌,一勾冰弦,初迭已進。
且彈且歌,如天際一孤鴻,去了塞外,去向若干年歲之前。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仰頭灌了口酒,割破幾層衣物。如鑿的肌理起伏著,如一塊會呼吸的玉巖。
「霜夜與霜晨。
「遄行,遄行,長途越渡關津,惆悵役此身。」
「歷苦辛,歷苦辛。
「歷歷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那支斷箭沒入他的臟腑里,皮肉已潰爛連片。幾條烏黑的筋絡,似裂紋一般蜿蜒而起。
他沒有急著拔箭,喉結翻動著,好像那壺酒格外澀喉。
「依依顧戀不忍離,淚滴沾巾,無復相輔仁。
「感懷,感懷,思君十二時辰,商參各一垠。
「誰相因,誰相因?
「誰可相因,日馳神,日馳神……」
他已不留多少人相,眼白亦被漆色浸染。酒水自他的唇角澆下,也隨手在傷處淋了些。
隨后,那只鬼爪握住箭桿,肌肉繃得弦緊,蜂腰肖似一張良弓。
「芳草遍如茵。
「旨酒,旨酒,未飲心已先醇。
「載馳骃,載馳骃!
「何日言旋軒轔,能酌幾多巡?」
隨他猛一發力,矢鏑掛著碎肉,被棄置在地。
他昂頭喘了幾息,直到眼里的濁色褪盡,才看向我。
「千巡有盡,才衷難泯,無窮傷悲。
「楚天湘水隔遠濱,期早托鴻鱗。
……
「從今一別。
「兩地相思入夢頻,聞雁來賓。」
我撫定了弦,心仍在振,振得有些疼了。
琴上滑下幾滴水珠,我一吸鼻子,抬頭望向屋頂:
「你這鬼宅,怎麼還漏雨?」
他似笑非笑地合眼,喚了我一聲「清酬」。
10
「啊呀,鬼王!怎的流了這麼多血!」
嬰寧剛從院子里回來,見狀驚呼道。
「我去捉兩個人來,替你補補身子!」
「不用。」
灰白相間的長發,寂然落在公山玄穆滿肩。好像方才那一壺熱酒,都捂不熱他似的。
也難怪,于妖鬼而言,人是最好的藥方。
我取了只碗,割破手腕,接了一碗紅湯。
「沒毒。你趁熱服下,莫浪費我的血。」
他接過碗,當真先趁熱飲盡了,才張口揶揄。
「許天師,現在你坐實了與我勾結的罪名。」
「休用你那鬼話咒我,我還盼著有朝一日復職呢。你老實交代,為何要鬧這一出?」
「兩件事:復仇、聚魂珠。」
「既然將這兩件事并列,說明你找聚魂珠,并非為了吸人生魂?」
「我說了,許天師便信麼?」
「不信。你從欽天臺奪來的,根本不是冥骨羅經。
」
他屏退嬰寧,靠向椅背。透過那件被扯爛的中衣,我窺見箭傷已開始自愈。
「因為真正的冥骨羅經,已被你們監副帶去西域。許天師,要藏秘密,還需對我多花些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