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令尊的墓,我去年修過。他生前愛書畫,我也燒了些,只是遺憾,我無能把墓遷回京畿。」
「你已盡力。我等革吏,何處不能埋骨。」
「你認為,兵部尚書與令尊被構陷一事有關?」
「或者,與我兵敗一事有關。」
公山玄穆冷不防抬眼看我,鬼瞳里兩豆燭焰,湛若寒星。
「你可曾查過,我為何而死?」
「不曾,欽天臺無權插手軍政。」
「你卻有權過問我的事,清酬。」
其實,我何嘗沒有過問。
我在朝中無親無故,單憑一張厚顏、一條巧舌,好話說盡,也問不來公山玄穆一代將才,為何不看天時地利,偏偏亡于雪崩。
大昭與闕勒劍拔弩張,將士埋于敵境,甚至尸骨無存。至今,公山玄穆的墓中埋著的,只有他過去贈我的琴。
「承蒙高看,我沒那個本事。」
我借著醉意輕哂。
「不過,我倒曾意外得知一事:
三年前,北軍的督軍回朝,獻上了一張古籍殘片,是用古闕勒語寫的。祓禳監正托我看過,可惜我不認得。
我有位師姐來自闕勒,本想向她請教,奈何監正視之為機密,只得作罷。」
「那殘片,竟在督軍手里?」
「怎麼,你也知曉此物?」
「當年十一月末,我捉回兩名逃兵。他們從關外的墓里挖到些金銀,充公抵了死罪。其中,就包括那張古書殘片。」
我亦看不懂古闕勒文,遂交與家父過目。他問過被俘的闕勒兵,才勉強解出一個詞——「國運」。
其余的,那胡人說文字太古老,他也不甚明白。
殘片放在家父那里,不久便遺失了。聽你一說,應是被督軍所盜,流入朝堂。
后來,軍中謠言不脛而走,說有人洞悉了國之興亡。
我下令傳訛者斬,才算平定風波。
公山玄穆翻開一本古籍——正是頭一日,他從欽天臺的藏寶閣帶出的。
「此書亦是由古闕勒語所寫,恰巧缺了一頁。」
「若能找到通曉古闕勒語的人,譯出前后頁,興許就能推測出那張殘片的內容?」
「許天師真是冰雪聰明。」
「巧言令色,鮮矣仁。我明日會繼續外出,打聽玉清觀的事,順道回趟師門,尋那位闕勒師姐一問。」
「如此,多謝了。」
「公山玄穆,你人也擄了,血也飲了,還跟我裝什麼客套?」
公山玄穆斂容,為我奉上一杯熱酒。
「此事關乎五千北軍覆沒的真相,我是替他們言謝。」
13
我在公山府的廂房過夜,被一股妖氣驚醒。
一睜眼,就見一顆女人的腦袋,連著長頸,一直蜿蜒到屏風后面。
「你是……妖孽落頭氏,意欲何為?!」
「嚇你。」
「……什麼?」
「把你嚇得不敢一個人睡,就會去找鬼王大人共枕了。」
我被噎了半晌。
「月老都沒你會亂牽線。把腦袋收了,從我屋里出去!」
落頭氏不情不愿地縮回腦袋,仍躲在屏后看我。
「鬼王大人哪里不好,公子看不上他?」
「我配不上,行了嗎?」
「可他不嫌公子呢。」
「……」
我被念叨得意亂情煩,起床望一眼天色,索性提前上路。
我自小遭棄,行乞為生,七歲被宗謹真人所救,拜入摘云觀。
因昭律規定,「青云」不可擅入道門。自從十年前出師,入了欽天臺,我便不曾與師門有過聯絡。
約花了半日的腳程,重回故地,不必借妖術易容。
可惜,摘云觀已經與我記憶中大相徑庭。
它與玉清觀一樣,同是檻折檐傾,一片破敗之象。
一晃而過的幾個人影,俱是瘋瘋癲癲的。
我攔住一個瘋方士問:
「我師父……宗謹真人何在?」
「捉走了,兩年了!嘿嘿,滿意!」
我心里一陣窒悶。
十年前,我離開摘云觀,曾以為師父會永遠是坐在說法臺上,蒼顏白發的模樣。
「女冠明溪可在?」
那瘋子指向了遠處的八卦亭。
八卦亭下,我確實見到了明溪師姐。
她的頭發結成了綹,呼吸急促,氣色黯黃,正把無名指往鼻孔里送。
無人知曉,她曾經在打水時,也要對著河水梳妝。
見了我,明溪立刻尖叫一聲,瑟縮起來。
「師姐,莫怕,我是明滄。」
「明……明滄……阿嚏!」
「是我。師姐,你何時變成這樣的?」
她伸出了兩根指頭。
「兩天前?是何人所為?」
我將祓禳少監的腰牌給她過目。
「那個人,有類似的腰牌嗎?」
她盯著腰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師父……我……」
「是那人將你帶走,又送回來了嗎?」
「唔……嗯!阿嚏!阿嚏!」
「他帶你去了什麼地方?」
「大房子……哇哇……」
她的哭聲亦像嬰兒。
回想玉清觀那位學小孩哭的瘋方士,他們應當去了同一個所在。那個地方,或許正有嬰兒。
莫非,那里不是欽天臺,而是……私人宅邸?
「在大房子里,他對你做了什麼?」
她噘起嘴,發出嘖嘖聲。我半晌才看明白,是類似嬰兒吮乳的口型。
我掀開袖口,看了眼昨日被瘋方士吮出的瘀痕。又搭住她的寸口,診得脈象虛而弱——是元氣損耗,精血虛虧所致。
「有什麼東西,吸走了你的真元,對嗎?」
「吸……吸……」
她再次把無名指往鼻孔送去,猛吸了一下,連打了幾個噴嚏。
我拉過她的手一瞧,指甲縫里藏污納垢,應當好幾日都沒有洗手。
湊近無名指一聞,竟有一股異香,雖淡,卻頗刺鼻。
是某種香料,確切而言……是鼻煙。
鼻煙近兩年才從西域傳來,恩賜之物,從二品以上可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