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啊?可是……」
她面露難色。
「鬼王大人今天心情欠佳,恐怕沒心思搞那檔子事……」
「……誰同你說,我過去是搞那種事的?」
「話本上都這麼寫。」
「那你當心同話本里一樣,腦袋飛得太遠,身首異處。」
待我步入正房,腥氣已經蕩然無存。如我所料,公山玄穆尚未睡下。
臥房里一盞紅燭,裁出那張英毅的側影。這人仿佛是為戰場而生的,行止坐臥,皆挺拔如槍。
「做鬼無須休息,倒是挺浪費燈燭。黑著燈,你便看不見麼?」
他轉過頭,眉間刀刃般的凜寒消散了些。
「是怕許天師看不見。」
「你篤定我會來找你?」
「正如我篤定你前日會為我撫琴,」
「什麼好事都讓你算到了,干脆別做鬼王,改行去做福星。」
「如今大昭缺的不是福星,而是煞星。」
他半倚著紅木榻,有些疲憊地仰首。
「跟我講講,你這兩日調查的結果吧。」
「這三年來,玉清觀與摘云觀中,均有大量方士被官兵帶走。領頭的,疑似欽天令。」
除此之外,還有少部分人,先是失蹤,一兩天后,又瘋瘋癲癲地回到觀內。」
「摘云觀是你的師門。」
「人去樓空了。」
我自哂。
「師之不存,何謂師門。」
「你師姐可還在道門?」
「在,她前兩天被帶走,回來也瘋了。不過,她讀懂了殘片前一頁的幾個字,『灼……真元……聚……』」
「人之真元,生命之本。其中,以方士之元為至臻。」
「鬼王倒是博學,沒少從我這偷師學藝吧。還有,在她的指縫里,有殘留的鼻煙。」
「鼻煙?」
「那日監正讓我替他挑賀禮,打算在右相的生辰宴獻上。他說聽欽天令提起,右相打碎了一只鼻煙瓶,很是心疼。」
公山玄穆緩睜開眼,冷眸煥著幽光。
「右相的生辰宴,就在明晚。許天師與我同去麼?」
「我若不去,你找得到第二人陪你作祟?」
他側過臉,逆光的鬼瞳未束得那般窄,看向室內的一隅。
「清酬,你把那只柜子打開。」
我依言打開那只一人高的柜子,只見一張紫漆琴,靜靜地掛在背板上。
桐木為體,白玉浮雕著幽蘭,垂下一排蒼色的軫穗,叫人想起他灰白的長發。
公山玄穆生前打趣我說,相識十載,我每逢見到琴,總會像孩童見了糖葫蘆一般。
我的指腹細細地滑過絲弦,聽他道來:
「以前送你的那張琴,被你埋了,只得再送一張。待我走后,可別再付與黃土了。」
「陰曹地府都容不下你,打算走哪去?」
我關好柜門,坐回他床頭。
「你禍害我也就罷了,換作他人,未必經得起你的禍害。」
「看來清酬是舍不得我。」
他笑著一抬下頜,指了指里衫中坦出的胸膛。
「來,枕在這里。」
我來不及拒絕,就被他一把撈起,撞在了頎長的胸膛上。
重逢以來,我第一次仔細地看他。
起伏的肌膚近在咫尺,算不上細膩。他身上有太多舊傷,深淺不一,遍及每一根手指。直叫人驚異,濁骨凡胎,竟能常年在刀光劍影中過活。
最終殺死他的,也并非這些傷。
「怎的忽然這麼安靜。可有聽到什麼?」
「還能聽到什麼?你心跳得那般急,巴不得震聾我。」
他豎瞳一瞇,含笑的鼻息拂下來:
「許天師,那是你的。我身為厲鬼,如何有心?」
「鬼話連篇。」
我按著他的胸膺起身,掌下確實有殷勤的搏動,比方才還要快些。我張口欲駁,卻被什麼東西奪去了聲音。
那雙唇興許是他身上最柔軟的地方,緊貼著我的唇。
此一吻綿長,若放進人苦厄的一生,又顯得太短。
就在這須臾,我明白了很多事。
我明白了,我從未對他之死釋然。
我亦明白了,我憤恨,恨世間小人得志,公山家碧血丹心,而不得善終;我自愧,愧自己無能鏟除奸佞,替亡者報仇雪恨;我悲痛,痛我與摯友天人永隔,重逢為敵,明了心意,卻不能長相廝守。
不知何時,我們開始相擁。十指緊扣著,碾碎死生之隔,徹夜都沒有松開。
17
右相的生辰宴,就在今宵。
動身之前,我書信一封,將紙箋折為白鶴,縱之展翅飛去。
信上寫:
「鬼王箭傷加重。
「待監副回京,可稍作準備,引蛇出洞。
「盼復。」
嬰寧揭下了工部尚書的臉皮,制成面具,由公山玄穆代他赴宴。
我則易容扮作隨從,攜一份贈禮,與他一同混入了右相的宅邸。
席間皆是要員,繁肴綺錯,磬管流聲。公山玄穆生前的慶功宴,也不曾有如此排場。
待他入席后,我換上了另一張臉皮,喬裝作家仆模樣,就近潛入東廂房。
東廂房只作談詩論道用,縈著一股墨香。當初,瘋方士與明溪師姐模仿的是嬰兒哭,這房內應當不會有小孩。
離開東廂房,我又摸進上房客堂,仍是空無一人。房梁上蒙著一塊黑布,有些古怪。
我一劍挑下那塊布——它蒙住的,是一只神龕,里面供奉著一尊狀似家畜的邪物。礙于室內昏暗,我暫時難以辨認。
隨后,我去了西廂房。房內并未點燈,八步床上,一個狀似嬰兒的影子正在吮乳。
哺育它的,竟是一頭似羊又似豬的怪物!
這怪物,與我在神龕內所見的一致。這一回我認出了,它是「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