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歷呢?治療記錄呢?你看了哪幾個醫生?去了哪些醫院?西醫不行還有中醫,醫生不行就去找更頂尖的專家,我現在就聯系——」
「哥。」周淮出聲,頓了頓,道,「對不起,哥。」
周聿突然背過身,捂住臉蹲了下去。
當生死毫無預兆地橫亙在面前,再強悍的人也無法不被擊潰。
「所以,只能是荷蘭。」我顫抖著低喃,「既支持同性婚姻合法,也支持安樂死。」
淚眼婆娑間,我模糊看見周淮張開了雙臂,于是跌跌撞撞地撲過去,摟住那副枯瘦得令人心碎的身軀。
「Bingo,瀟瀟。」周淮的聲音飄在耳邊,「真是的,你搶走臺詞,我還說什麼?」
「阿淮,你相信哥哥。」周聿將弟弟的臉貼進懷里,強忍哭腔,「我會,我會去聯系最好的醫生,不管付出什麼,但請你不要……千萬不要現在就放棄……」
周淮伸手,一下一下替他擦著淚水。
「哥,我相信你,只是,只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你們知道嗎,這個病的病程真他媽快,剛檢查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轉移了,艸,一點補救的機會都不肯給。
「最開始,我也嚇蒙了。好幾個夜晚,我痛得連入睡都做不到,只能干坐在床上,看著天一點點變亮,再一點點變黑,想著,自己還剩下幾個日出日落?」
……
他去醫院談化療方案,問醫生,以他的情況而言,化療真的有效嗎?
醫生說,只能試試。
周淮笑得很無奈。
在這之前,他獨自去病房里轉了一圈,看見一個大爺苦苦哀求自己兒子放棄治療,聽一位婦人哭訴丈夫因為化療副作用腦梗偏癱了。
重癥區的病床,有時與等死的墳墓無異。
所以,還要繼續治嗎?
治……有的人堅定,有的人搖擺。最茫然的,是那些不幸的病人。
治嗎?
他聽到一張病床上傳來痛苦的呻吟,于是問,需要幫您叫醫生嗎?
那人毫無生氣的眼睛覷開一條縫,氣若游絲:「醫生?算了,你行行好,給我一把刀吧。」
當然,病房里也有積極樂觀的人。周淮卻清楚知道自己不屬于那個群類。
越來越明顯的痛感,每分每秒都在侵蝕他的意志力。
似是宿命一般,那天,有人爬上了住院部的天臺,一躍而下。
尖叫聲四起,醫生拉上了診室的窗簾。
「這種情況發生得多嗎?」他問。
「在醫院里,其實比較少。」醫生回答,「我們一般有防護措施的。」
周淮看向那道遮住視線的百葉簾:「您怎麼評價他們?」
醫生抬起頭,深重的目光從鏡片后透出。
「周先生,我從醫多年,知道我們無法去評價一個人如何選擇自己的結局。」
周淮點點頭:「謝謝您,治療的事情,我要再考慮一下。」
……
「這就是我為自己選擇的結局,趁著清醒,有尊嚴地死去。」
說完這些話后,周淮體力不支地歪倒進阿南懷里。
無言的沉寂,像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
艱難平復著情緒,周聿看向弟弟,問:「所以,什麼時候?」
「明天,一早。」周淮笑得很虛弱,「還好,你們來得及時。」
「好了瀟瀟,該哭累了吧,坐好,我最近在看一本很喜歡的書,想念一段話給你們聽。
「……世界越來越美了,我獨自一人,卻很自在。
「我別無所求,只想被陽光曬透。
「我渴望成熟,準備好死去,準備好重生。」
他合上書,病房門恰好被敲響。
「啊,是醫生,他們要在前一天,我清醒的狀態下,再次確認我的決定。」
他在阿南的攙扶下努力坐正,對我們道,「接下來的時間,我想和阿南待在一起。你們先去休息,記住明天,要穿得好看。」
51
夏季的荷蘭,白晝無比漫長。
一直到晚上 10 點,太陽才肯姍姍落下。
我和周聿站在運河邊,看水面倒映著晚霞余暉,和岸邊星星點點的燈火,身心陷入了情緒劇烈起伏后的平靜。
「他要求保密是對的。」周聿開口道,「父母不能眼看著孩子離去。」
我挽住他的胳膊,任憑思緒被晚風拉扯,忽然覺得該說點什麼轉移注意力的事情。
「欸,周聿?」我拉拉他的衣袖,「其實一開始,我的貓叫球球。你知道后來為什麼改名嗎?」
「為什麼?」
「因為她總把屋子里弄得一團亂,所以我改叫她 Scarlett,斯嘉麗,亂『室』佳人。」
我們同時笑了起來,然后不約而同地抱住彼此。
「謝謝。」他將臉埋進我的長發。
風聲嗚咽。夜幕在一瞬間落下,萬家燈火里,夕陽已經遠去,等待著下一次重新升起。
52
周淮,向來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人。
他將人生最后的告別儀式,選在了一處位于海灘綠洲的,風景絕美的獨立小屋。
來的這一路,我將看到的野花每種采了一朵,最后扎成一束,送到周淮手里。
他高興接下,一如既往地嬉皮笑臉:「謝謝啊,前未婚妻。」
一身西裝的何仕南,替同樣正裝的周淮整理好領結,然后調整坐姿,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膀。
他們的手牽在一起,兩只對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當地醫護上前詢問了幾句,周淮點點頭,表示自己準備好了。
接著,醫護遞給他一小杯藥劑。
周淮做了次深呼吸,環視向在場的每一個人。
「抱歉哥,又讓你承擔了很多,以后爸媽只能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