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了城,去找阿珩的陵寢,可是遍尋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
涼州分明守住了,戎狄人沒有進城,他的墓怎麼會不在了呢?
有幾個兵士走了過來,「今日是越王殿下大捷,聽聞不日便要啟程返京大婚呢。」
三三兩兩的將士卸了鎧甲,迎著落下的日頭,喝著大勝之后的烈酒。
「也不知是京都哪家姑娘這般有福氣,能嫁給越王殿下。」
「去你的京都,殿下要娶的娘子,是我們臨安府人士!」
「真的假的?你就吹吧你!」
「我二舅的三叔的侄子的女婿就是當初隨殿下南下養傷的侍衛,我能不知道嗎?我告訴你,未來王妃那是我同鄉!」
「就你會攀親!」伍長砸了他一個爆栗,引得同袍們紛紛大笑起來。
兵士們漸漸行遠,我想上去問話,可是他們好像瞧不見我。
而此時的身后,有人喚我。
「栩栩。」Ӱż
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我顫顫巍巍地回過身,白衣銀甲,一桿銀槍迎著落日的余暉光華熠熠。
「阿珩!你沒有死?」
我向他飛奔過去,廣袤的天地間,是時間最寬厚溫暖的懷抱。
日頭隱入群山,我們相擁在四合的暮色里。
「待戰事一了,我們就去臨安,將婚事敬告岳母大人墓前。」他的眉目燦然,世間再難尋此光華。
我笑得暢懷:「好!」
【番外.臨安府】
那一年,我在錢塘湖畔賣魚羹,街頭的小毛賊偷了我的錢袋子,我追著他跑了三里地,撞進了一個白衣公子的懷里。
「走開,別擋路!」
我自幼在市井里摸爬滾打長大,自然顧不得什麼禮儀。
可在我抬頭的那一瞬,日午的陽光灑落下來,那人的面容隱在天光里,仿若神祗。
這是我此生見過最好看的人。
問清原委后,他命下屬幫我追回了錢包。
我卻不肯放過那孩子,非要抓著他去見官。
他的侍從看不下去:「那孩子偷錢也是為了回去給他娘治病,再說銀子已經還你了,小娘子又何必這樣不依不饒?」
我雙手叉腰,擺出巷口宋大娘那般潑辣的架子來:「他的娘生病了,我娘就沒病嗎?你們這些公子哥站著說話不腰疼啊!今日偷十文,明日偷十兩,后日該剁手了!」
他聽著忽而笑了起來:「小娘子說得在理,此間民生多艱,便是富庶如江南也不例外。」
臨走前,他遞給我一張名帖:「在下姓謝,住東郊巷的宅子里,小娘子往后若有難處,可來尋我。」
我聽不懂他的話,但很快地,我就真的找上了門。
我娘死了。
她雖然時常發瘋打我,我卻從未想過有一日她會離我而去。
我跪在她的尸體前哭。
她渾身長滿水皰,街坊都說是臟病,要將她一卷草席裹了燒掉。
我不肯。
我娘人已經走了,我不能讓他們再污蔑她的名聲。
所以,我走進了那座宅子,將那人請了出來。
多番調查之下,發現是時疫。
那時的臨安城,人心惶惶,便是高貴如謝公子,身邊的人也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而他也終于在連日的忙碌之后,發病了。
他身邊那位拿羽扇的先生直搖頭:「本就是來養傷的,這還得了疫病,我看哪,你當真是該離那些個市井之徒遠一些,莫要折騰得沒了命才好。」
那些時日,我照著醫館大夫的畫兒上山采藥,挨家挨戶地給街坊舊識們送過去,每每都會給他也送一筐,悄悄放在門口,不去打攪。
終于在一月后的清晨,他病愈的那日,侍從打開了門,喚我進去。
我呆愣地立在雕梁畫棟的府邸里,笨拙而無措。
「早聞小娘子賣的魚羹鮮美,飲之不忘,不知在下可有這個榮幸嘗嘗?」
那一日起,我就接了一個活計,每日辰時去為謝公子做魚羹。
他起得早,日日聞雞鳴便在院中練劍。
劍花如水,銀光閃爍,頎長的身姿在風中矯若游龍。
我在廚房里瞧過去,每每都要失了神。
懵懂不知情愛的我,不知心跳如擂鼓是為哪般。
只知心神不寧,再難理清。
后來,我在他贈我的詩書里瞧見的那句話,大抵便是我當時的憧憬。
「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彼時我雖不知他真正的身份,卻也知與他有云泥之別。我卑微如斯,不敢靠近天上皓月一步。
我進書房送魚羹時,會偷偷瞧一眼他的書冊,雖然不識,卻也想記著,往后去學堂里問夫子借來看。
這樣,我是不是也能如他一般,滿腹才學,溫潤如玉?
那時,我又能不能離他更近一些?
而這樣的小動作落入了他的眼里,他竟主動提出要教我讀書。
此后的一年里,賭書消得潑茶香。
月亮離我那樣遠,我沒有想過,真有攬月入懷的那一天。
再后來,戎狄來犯,他要返回涼州,披甲上陣。
書房里,我聽到他的先生問他,「孟尚書的提議你當真不考慮?」
「你功高震主,眼下陛下寵愛郭貴妃母子,你若不爭,將來這儲位旁落,你與麟殿下怕是都......」
年輕的將軍坐在案前看地形,面上盡是少年人的意氣,出口的話卻異常老成:「云之,你我都是身經百戰之人,當知沙場浴血是為何。
」
「守邊塞無虞,護萬民安康,是為忠義二字,并非為了一己功業,我不會拿手下兒郎性命堆疊的軍功去爭儲位。」
「至于京都,誰能辨郭氏與孟氏哪方是忠,哪方是奸?立場大于是非的時候,是非就變得不重要了,這才是黨爭的可怕之處。」
「何況,」他抬眸間視線穿過屏風,落在了我頭上,我悄悄往書架角落里躲了些許,他了然地笑開,露出白皙的牙,眉目亮如星辰,「我還要回臨安城娶我的小娘子呢。」
這一年來,他早已萬事不避我。
我完完整整聽到了他們的話,也知我們將分離。
所以臨行前,我挖出了花雕酒。
宋大娘瞧見了,恨鐵不成鋼:「你娘就是被京城來的混小子騙了,耽誤了半輩子,你可不要再走她的老路。」
「這京城里來的貴人,哪能瞧上咱們這樣走街串巷賣魚羹的,你啊,還是長點心吧!」
可這又何妨呢?
此生能得見最皎潔的明月,我已是無憾。
即便在后來,我等來的是他的死訊。
我娘沒有等回我爹,是因為我爹負了他。
可我的少年郎,從始至終都沒有負我。
他的軍師云之先生將臨安府邸的地契和財物賬冊交與我,還有一封信箋。
【吾妻栩栩:我已食言,愿卿往后余生歡喜,得覓良人,恩愛白首。】
我怔愣地看著那信,泣不成聲。
后來的后來,京都后宮里,謝麟嘶吼著問我:「我待你不好嗎?我究竟哪點不如他?」
你沒有不好,只是年少時見過月亮的光華,又豈能再感動于瑩瑩微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