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走。
許是為了收拾殘羹齋盒?
慢著,若是這寺里只我與上善兩人,這菜豈不是出自他的手?
我抬眼向上善望去,他依舊清風霽月,長眸半閉,手指轉動著一顆顆佛珠,根本不像是會洗手作羹湯的人。
我心下蕩起漣漪,似他這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僧人,卻也會做一些凡塵之事,而我何其有幸?
方才口中嘗到的滋味兒,竟又在心底鋪天蓋地漫卷而來。
他相比他做的菜,更誘人。
我咬痛了舌尖,才堪堪止住荒誕的念想。
6
我食量似乎大了不少,也日漸圓潤,往常窈窕的身姿多了幾分婀娜,分明只是粗茶淡飯,一點葷腥未沾。
對溪自憐時,也忍不住蹙起眉頭。
光線透過葉隙,將在地上的影兒拉得更寬,我無端有些羞惱,咬唇端詳著自己的面容。yž
可細細看著,這才驚奇地發現,我的兩排牙齒越發瑩白如玉,清香無垢。
這陣子牙根時不時地發癢,原本還以為是齒內生疾。
我瞧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抿唇。
免不了俗地說,這世間美人稀缺難求,而這一口白齒就是我躋身美人的資本。
思及此,我愈發肯定自己沒有佛性。
從未聽說過出家人此般在意自己容貌的。
遑論上善雖說帶我修行,可也不曾為我剃度,連同打坐都沒有過分要求我,至于他傳授的佛法——
我更是一頭霧水,連一知半解都遠遠不達。而上善也不惱,往往只是縱容,大多由著我。
于是乎,我也并未參悟到什麼。
……
上善日日誦經念佛,無事便閉門不出。我閑來無事,便想親手做些吃食報答他。
可好不容易找到齋廚,才發現里面蛛網密結,灰塵厚重。
我怔在原地,腦中一片混沌,不敢去想上善日日給我送來的飯菜究竟是從何而來。
陰潮的地面,也沒有什麼用火的痕跡。
就在這一瞬間,許多不曾被我深想的怪事一件接著一件縈繞在我心間。
近來我越發夸張的食量,還有光是想想就難以控制的饞意,那盤看似無奇卻格外誘人的菜肴……
我艱難地咽了咽嗓子,忍不住后退半步。
古怪,從我上了這座山,進了這座寺廟開始,就處處透露著古怪!
心里有道聲音讓我趕緊離開,可腳下就像生了根。
不過是一個轉身,就耗費了我全身大部分的精力,可抬頭時,冷汗頓時滲透了我的后背!
上善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手里的佛珠,站在不遠處,長身如松柏。
可他笑意不達眼底,語氣帶了三分涼意:「阿彌陀佛,怎地來了此處呢,桃兒?」
這無異于青天白日見了鬼,又如同驚雷在耳邊響起。
我心里一緊,掌心攥了兩把汗,長睫止不住地顫抖,最終緩緩吐字道:「我、我想給上善大師做些糕點……」
上善停止撥弄佛珠,微微嘆了口氣。
他招手,我忍著恐懼上前,他垂下眼簾道:「萬年寺有東西兩個齋廚,此處已經荒廢許久了。」
聽到上善的解釋,我心底松了口氣。
可緊接著又提起。
若是此處荒廢許久,上善為何來此?又如何恰巧尋到我的呢?
容不得我繼續想下去,我的唇瓣傳來了摩挲的觸感,他的指尖冰涼:「糕點太甜,對牙齒不好。」
我一時間怔住。
上善輕輕勾唇,嘴角的弧度似噙了一汪清泉蕩漾,我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遇到一個人,有這般風華絕代。
而他無視我的反應,指尖停留在我的唇邊,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用力,輕碰到了我的齒背。
上善身上好聞的雪檀味刺激著我的嗅覺,我分明覺得他舉止不妥,可全身僵硬,沒有一點抗拒。
他目光瑰麗,自顧自地道:「貧僧尚且因此不喜,更何況桃兒呢?」
我牙根更癢了,還帶著隱隱的燒意。
耳里卻又響起他的聲音,如玉碎澗落:「桃兒啊,你應視自己如珍寶。」
7
近日夜里,我總翻來覆去無眠,上善的一舉一動,都讓我不解,讓我心神不寧。
于是我攏了攏外衣,走出房門。
夜涼如水,獨看星宿,夜織天絲難續。
秋風漸長,樹上欒花落了一地,我興起踩起落花,把亂麻思緒拋到腦后。
粉紅色泛黃,頗似兒時院里秋葉,我越踩越來勁,一步一磋磨。
卻聽得星稀疏影間,遠遠就傳來一聲嘆息。
我心跳如鼓,停了下來。
庭前月一鉤,上善似從九天之上,踏月華而來,不染一塵。
自白日里發生那事 ,我都盡量避著上善,不承認想這時還能碰上他,越發心下生悔,早知就安安穩穩地歇下了。
看他的視線落在我腳下的殘花之上,我連忙站到一旁。
上善神色淡淡,眼底卻有惋惜之色,他拈花而起,抬眼看向我。
我便知曉做了他不喜之事,低頭連連道歉:「實在對不起,我、我并非有意,上善大師。」
上善沒有埋怨,可我卻覺周身都冷冽了幾分,他只道:「落紅非無情,桃兒。
」
他向來都淡漠如水,不以物喜亦不以己悲,可此次卻給我的感覺不同。
我更加慌亂,又羞又恨不能向這一地殘花三拜九叩,可也不明多了幾分惱怒,花有情,草木有情,生靈皆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