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著面具,我辨別不出段修的神情,只見他目光仍然看著鬧騰的燕子,嘴上說道:
「有人中途截殺,將他的馬車投入了江水中,那地方離芨州近,樓家的人應是先聽聞了這個消息,所以緊趕著上門霸占你的家業來了。」
段修語氣蘊了兩分笑意,上下看了我一眼:「不承想踢到了一塊鐵板。」
瞧他這樣子,我便猜到段大人沒事,想必也是假死脫身,只是死訊尚未在京中傳開。
一個在我的后宅成日逗鳥養花的人,手中握著的消息卻比我還要多。
我與他之間不過半步的距離,可無端地,我覺得我和他正隔得越來越遠。
垂眸片刻后,我問道:「誰動的手?」
「是從前得罪過的皇親,見他現在成了孤家寡人,就想要偽造意外、奪他性命。」
「孤家寡人……」
我輕聲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段修也將目光挪到了我的身上。
「他是孤家寡人,那你呢,你是誰?」我問道。
12
我這話問得不算客氣,帶著幾分破罐破摔的意味。
段修牽唇一笑:「你希望我是誰?」
是段修?
還是齊三郎?
有一個在我心里盤繞多日的猜測的聲音越來越響,告訴我,也許他和我并非同時穿越到這個世界的,他比我來得更早,做了更多我不曾得知的事。
我闔了闔眼眸:「繞這麼一大圈,圖什麼呢?」
「圖一個公允。」段修的余光瞥向皇宮的方向。
燈籠輕晃,我靠在柱上,聽他和我說起了齊扶搖,說起了在烈烈火光中焚燃一空的齊國公府。
齊家的爵位是齊扶搖在戰場上舍生忘死掙回來的。
一個以銀槍平四方的女將軍,在四海升平后進了皇宮,成了寵冠一時的貴妃娘娘,亦是三皇子的生母。
按理說,這樣一個人是能青史留名的。
可史書里沒她,一切有關她、有關齊國公府的事都被悉數抹去,淹沒在了火海之中。
那場起于帝王疑心的齊府大火燒死了半條街的人,剛滿月的三皇子被齊扶搖帶回府省親,母子二人尸骨無存。
「我不記得她的模樣,只記得她的手上有一層練武留下來的繭。」段修輕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平靜地敘述。
齊扶搖,三皇子,齊三郎。
我被段修說的話沖擊得腦袋有點發暈:「你要的公允,是……為齊家人報仇?」
「是,也不是。」段修定定地看著我,「我想要改變這個世界。」
改變這個黎民流亡、權貴高歌的世界。
改變這個看似鼎盛,實則潰爛的王朝。
13
段修的手上也有著一層繭,他圈著我的手腕,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面具上。
冰涼的觸感透過指尖穿向肢骸,他說:「你認識的我究竟是誰,由你來選。」
只要不揭下面具,我就可以永遠裝傻,只當段修亡故,只當他永遠是世人眼中與我無關的齊三郎,來日或事成或事敗,都只在他的肩上。
我的指尖有些發顫,好像被無數情緒啃食撕咬。
在他沉靜如水的目光中,停滯了半晌的我猛然抽回了手。
「是,你的理想很宏大,可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目標就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將手握成了拳頭,背在了身后,聲音有些尖銳:
「我是個膽小鬼,做不了先驅者,我也感受不到你的那些切膚之痛,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只想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好好活下去。
」
我咬牙,可手臂上的肌肉還是因為用力握拳而有些痙攣。
一陣風拂過,吹散了蔓延開的沉默。
段修微微垂眸,說:「好。」
14
我是在立冬之前決定離開京都的。
臨走前我將一本冊子交給了段修,上面記著不少顯貴的把柄。
這個日子我和段修很少說話,只依稀知曉段大人已經在別處安頓好了。
在原本的世界,段修比我早穿越十幾分鐘,到了這邊就成了早上十幾年。
當年他還是三皇子時,齊國公府上上下下都被人灌下了毒酒,他僥幸逃脫,被一個奴仆拼死帶走,用著最后一口氣送到段大人身邊,取名段修,成了齊家唯一留存的血脈。
齊家昔年對落魄的段大人有過一飯之恩,段大人感念恩情,視段修為親子,段修后來的計劃,段大人多多少少都有參與其中。
段修進軍營一是因為當時邊境告急,二是為了收攏齊家當初四散的手下,我穿越得還算巧,陰差陽錯幫他造了不少勢。
上次段修出征,許家使奸計從中作梗,段修受傷后將計就計,舍棄身份,改頭換面回到了京都。
如今的他已經蓄勢待發,來日若事成便皆大歡喜,若事敗,他便毀了自己的臉坦然赴死,屆時「段修」仍是那個為了百姓征戰沙場的少年將軍,不會牽連從前與他相交卻不知真相的人。
他步步謀算,而我已經要逃走了。
離京那天,外頭刮了好大的風。
我轉頭,看著府邸大門在我身后緩緩合上。
上次被樓堰訓斥的小丫頭撲到了我身邊,仰著頭問我:「月姐姐,咱們這是去哪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