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云州,那兒四季如春,冬天也不冷。」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可是這兒的冬天也不冷啊。」
我刮了一下她的鼻頭,笑意有些勉強:「是不算冷,可這兒會吃人。」
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蹦跶著上了馬車。
15
寒冬將近,路上的行人并不算多。
我沒坐馬車,選了騎馬,一行人不緊不慢地朝云州方向行進。
京都種種仿佛都遠遠甩開了,我應當是高興的,可我的心卻不受控地越來越沉。
四野空曠處,我忽地就聽見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對面一隊人馬策馬而來,風塵仆仆,就這樣和我們迎面撞上。
領頭的人一身官袍,面容清俊,在臨近處勒停了馬,語氣中帶著些許疑惑:
「樓姑娘?你這是要舉家搬遷?」
面前的晏知殊胡子拉碴,眼下還有些青黑,一看就是日夜顛倒地熬了許久。
從未見過他如此潦草的模樣,我也有些吃驚,回道:「我打算去云州了。晏大人賑災多日,現下回京述職,可別忘了先打理好自己。」
晏知殊赧然地摸了一下自己青色的胡茬,笑道:「不妨事,晏某差事已了,這次回京除卻述職,也是為了赴死。」
晏知殊說得太過輕松,輕松到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等到確認沒聽錯后,我的神情已經僵在了臉上:「晏大人這是何意?」
晏知殊聞言,拍了拍掛在自己馬上的木匣:「你猜這里面是什麼?」
我搖頭,晏知殊道:「是祝世欽的人頭。」
一時風緊,我瞳孔震顫,嗓子瞬間發干。
祝世欽是皇后的親侄子,之前與晏知殊一起去賑災,如今回來,竟只剩一顆頭了?
晏知殊單手持著韁繩,表情上好似全然不知道自己回京會遭遇什麼,可說出來的話卻又提早宣判了自己的結局:
「我是皇上欽點的賑災大臣,有先斬后奏之權,祝世欽趁我巡視河堤,伙同地方官員貪贓枉法,逼死流民上千。災民跪在府衙門前時,祝世欽又以皇后的權勢脅迫于我,不殺他,賑災糧發不下去,更無法告慰冤死者的在天之靈。我知道,如今就算律法不定我的罪,祝家人也不會放過我了。」
晏知殊臉上是溫和的笑意,驅馬靠近了幾步:「樓姑娘,這次恐怕就是你我最后一次見面了。」
16
我的腦子空白了一瞬,下意識問道:「逼死流民上千……可地方呈文不是說這次災情不嚴重嗎?」
「陛下想要盛世氣象,呈文上自然也要順應圣意。」
一句簡短的呈文,踩著如山的白骨撒了謊。
我的脖子好像被什麼東西勒住了,一口氣上不來也咽不下去。
有什麼東西正在緩緩地揭開,散發出腥臭的味道,裹挾著我的靈魂。
晏知殊語氣停頓了片刻,接著道:「晏某此生無法再報答樓姑娘的知遇之恩了,若有來世,晏某必當銜環結草。」
「知道這條路有性命之憂,還是要去走嗎?」我的聲音有些低,自己都分不清這句話是在問誰。
「原是可以不走的……」晏知殊眼瞼微垂,「可我既在其位,這條命也就不只是自己的了,能為百姓血濺三尺于明堂之上,是我求仁得仁。」
晏知殊從我的身側打馬而過,官袍籠在他單薄的身上,冷風止不住地往里灌。
我聽見他嘴里吟著什麼「和骨爛,不聊生,生靈殃,不羨羊」。
那好像是一段民謠。
又好像是長長的白綾,要將他裹起來,吊起來,活生生逼瘋,活生生勒死。
我身體有些發僵,遠處晏之殊提高了聲調,聲音傳了過來:
「樓姑娘,我孑然一身,家中早已無人,來日你祭奠段將軍時,若有殘酒,可否為我灑上一杯?」
馬蹄聲驟起,我轉頭,只看見晏知殊帶著人遠去的背影。
他甚至沒等我回答他的話。
我短促地吸進了兩口冷氣,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問身旁的護衛:「剛剛你聽見晏大人唱的那兩句小調了嗎?那是什麼意思?」
護衛垂頭,似乎有些不忍啟齒,低聲道:「和骨爛,是孩童年紀尚幼……骨頭能燉酥,至于不羨羊……是女子……」
護衛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消失。
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壓來,企圖碾碎我的血肉。
我察覺臉上有些濕潤,抬手時摸到了一把眼淚。
冷風中的眼淚分明是冰涼的,可我總覺得這燙得像剛出爐的刀刃,把這世道剖開了、血淋淋地攤在我面前。
我終于知道剛剛聞到的腥臭味是什麼了。
那是掩藏在京都昌隆表象下的腐爛的尸骸。
這就是段修早我十幾年穿越而來后看見的一切嗎?
我在京都待了太久,順風順水了太久,遇見的最荒謬的事也只是樓家的族親上門來扒皮吸血。
我甚至只以為是京都的權力吃人,而不知這世道就是吃人的世道。
我弓起了脊背,胸口的位置一抽一抽地疼,提醒著我是個活人,而不是被這個世界同化的傀儡。
護衛有些擔憂地看著我:「姑娘在深宅大院里長大,不知道外面的事也正常,還是不要多想了,容易被魘著。」
我捂住自己的胸口,抬眼看著晏知殊離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