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胡連是我兩年前在邊境撿到的孩子。
撿到他時,他渾身是血。
七八歲的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被兩具大人的尸體牢牢護在身下。
我以為他死了。
因為和所有死人一樣,他頭頂一片空白,沒有任何字。
可他卻在我蹲下挖坑準備埋了他時,跳起來搶了我的饅頭。
后來,他一直跟著我,再沒有離開。
他沒有名字。
我便用撿到他時,正在研究的藥材給他起了個名。
胡連。
嫂嫂也知道他,沒再挽留。
只不過,明明安排侍衛送我即可。
蕭郁卻自告奮勇,要親自送我回去。
仍是來時那輛馬車。
車里很寬敞,蕭郁恪守禮儀,與我保持距離。
可即便坐得遠,他頭頂紅得發亮的【夫君】二字,還是讓人無法忽視。
大約是我看得太專注。
他忽然眉眼彎彎。
「宋娘子,我頭上可有東西?」
男子溫潤的聲音,讓我微微晃神。
我搖頭,收回視線。
「并無,就是酒意上頭而已。」
聞言,他立即斂了笑,掀開車簾,吩咐人去準備醒酒湯。
也貼心地將車簾掛好,讓夜風吹進。
「抱歉,是我考慮不周,下次、我會注意……」
7
想必「抱歉」兩個字,他并未對誰說過。
這句話斷斷續續,并不熟練。
恰逢馬車顛簸,還沒坐下的他一個踉蹌,差點跌倒。
好在我反應迅速,撐住他的肩,這才沒讓他摔在我身上。
但這距離還是太近了。
近到昏黃的燭火下,我能清晰地看見他輕顫的睫羽。
近到他溫熱的呼吸,輕拂我的頭頂。
「王爺,路上顛簸,您小心。」
我出聲提醒。
他退回去坐穩,動作慌亂。
昏暗的燭火下,他薄唇微抿。
紅暈從他臉頰一路攀升至耳根。
仿佛刻意轉移話題,他輕聲開口。
「今日瞧宋娘子對承鈺溫柔細心,想必將來也是位好母親。」
承鈺,豆豆的大名。
明明他是夸贊,明明他的笑容溫潤。
我的腦海中卻忽然想起方才酒局上,與嫂嫂談及將來時,她寂寥的神情。
春來城三年,我從未見她如此落寞。
她說:「我以前可以是秦榮錦,可以是蕭統領的參謀,是他的左膀右臂。」
「但往后,我只能大啟的皇后,是后宮之首,是太子的母親。」
還說:「阿姝,我好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困住了,我嘗試掙開,但始終逃脫不得。」
「你和我不一樣,我希望你能掙脫……」
8
不知道是因為嫂嫂的話,還是因為蕭郁頭頂的字。
這一夜,我久久沒能入睡。
但第二日一大早,還是被小胡連搖醒。
他指著外面,示意有人來了。
我穿好衣裳出門,才發現是宮里送來了賞賜。
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一箱箱抬進來。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小女使,和一封嫂嫂的親筆信。
信中,嫂嫂并未多說。
只有一句:【用人之際,莫要推辭。】
那兩個小女使也很伶俐。
不等我問,便自薦:
「奴婢名喚七夕,擅長籌算。」
「奴婢是端午,京中貴人們的脾性,多少都知道一些。」
的確,我要經商。
這樣的人,正是我需要的。
我自小就知道,自己和旁人有些不一樣。
因為,在旁的女子學刺繡女工、《女則》《女誡》的年紀。
我卻天天偷溜出門,去街上溜達。
我喜歡去藥房里看大夫給人問診。
喜歡去燒餅攤前,學老板娘和人討價還價。
但最喜歡的,還是去街角的豬肉鋪。
因為豬肉鋪里午屠夫,賣肉Ťųțŭ的時候喜歡和人講故事。
他會講他在參軍時見過的廣袤風光。
也會講他的行軍生涯,是多麼跌宕。
我的刀法就是跟他學的。
他說:
「殺豬和殺人沒什麼區別。
「戰場上,人和豬一樣。
「餓了沒飯吃,傷了沒藥治,死了沒人管,只能任由尸體發爛發臭……
「算了,和你一個小女娃講這些,能改變什麼?」
他講這些時,眼神悲愴、悲涼。
我也忍不住,日復一日想:【對啊,能改變什麼?】
于是逃去春來城前,我將所有能變賣的嫁妝換成銀票,購了許多藥材種子。
又在春來城周邊幾城都買了荒地,雇人種上了藥材。
我低價賣藥材、買種子、再賣藥材。
周而復始。
遇到軍中急需,也贈過些許,并不怎麼牟利。
義兄和嫂嫂曾經調侃:「吃力不討好,也不知道你這麼做是為什麼?」
「善人也不是你這麼當的。」
但我并不想當「善人」。
只想經商。
嫂嫂送來的兩個女使很有用。
知道我想購茶山,便提醒:「大理寺右丞江大人的夫人,嫁妝里便有兩座茶山。」
「只不過山上的茶葉,都是普通的茶葉,并不名貴,因此在京中也并不好賣。」
兩座茶山?
目前來說,也足夠。
沒有猶豫,我立即讓人送去拜帖。
拜帖送出,兩個時辰便收到回帖,定了五日后的四月初六會面。
初六那天,我早早攜了禮物上門。
然而,到的時候才發現還有另外一輛馬車。
車上的人下來。
一襲緋紅石榴裙,眉眼嬌俏。
正是前些時日與沈行止拜堂成親的小青梅——蘇清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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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她,我有些意外。
倒是端午,鎮定地湊到我耳邊。
「沈夫人的母親還在世時,與江夫人是手帕交。
「這些年江夫人將沈夫人視如己出,沈夫人也時常會來拜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