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相執,你配不上我沈明燭。」
那和離書并著欠條,輕飄飄兩紙。
「這四年,我為陸家掙來的銀子,一年三十兩,四年一百二十兩,陸公子的欠條我收下了。」
芽兒哭著拉我的裙擺:
「嫂子,你傻呀,眼見著到了享福的時候,你不理他們不就好了……」
下嫁吞金,上嫁吞針。
我已經過了四年,賠進金銀的日子。
還要再過著吞針自苦,窮巷走到黑的后半生嗎?
陸相執遲遲沒有落印,等我低頭服軟:
「我會封侯拜相,而沈明燭你被休后淪為笑柄,就會后悔今日意氣用事。
「只要你求一求我,白姑娘愿意做妾,你還是風光無限的狀元夫人。」
我裙擺的污漬,斑斑點點都提醒他,他曾經有多落魄。
而白鈴姑娘吟風弄月,如一捧新摘下的雪蘭,襯他風光正得意。
那白鈴姑娘警惕地盯著我,生怕我反悔。
「姑娘,一個拋棄糟糠之妻的人,絕非良人。」
白鈴怔怔地看著我,強辯道:
「陸郎說過,我和你不一樣,我跳得最好的六幺,你只識種瓜腌菜,我會行最雅的飛花令,你只知討價還價。
「我年輕貌美,干凈清白,不與你有什麼差別!侍奉婆母,相夫教子,我樣樣都不會比你差!」
她抬起頭時,我看見她脖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她不知道,我早聽說過她。
這個姑娘本來不叫白鈴,后來淪落青樓,富家子要逼奸,她一條白綾上了吊。
被救活了,又吞金,又用匕首抹了脖子。
老鴇見過烈的,沒見過這麼烈的。
想了想,便取了個諢號白鈴。
倒打出去了烈女的名聲。
紈绔子弟們無事可做,便生出了意趣,還做了個莊,看誰能不靠強逼橫壓,只靠甜言蜜語,真金白銀拿下這青樓烈女。
捧高了拿下了,再把她狠狠摔下云端,踩進泥里,看她癡看她瘋。
見慣了狂蜂浪蝶,她以為被狐朋狗友拉扯著進花樓,羞澀失措的陸相執是良人。
殊不知囊中使人羞澀,乍富令人失措。
我不知該笑她天真,還是該憐她無助。
「那我祝姑娘稱心遂意。
「也祝陸大人平步青云。」
2
事實證明,陸相執看走了眼。
我拿了和離書,離開陸家的第二天。
來往說媒的人,將我的醬菜攤子堵得水泄不通。
昨日看熱鬧的人,將狀元郎休棄糟糠妻,另娶娼門女的故事編了個全套,叫《燈娘傳》,棠梨園在河上包下畫舫,咿咿呀呀地唱。
「這沈家女兒都是賢名在外的,不是得了牌坊,就是入縣志,俗話說妻賢夫禍少。」
「我那兒子不成器,非得要個賢惠媳婦,才能正家風。」
「只有那沒見識的破落人家,才娶個妖妖調調的主母。」
媒人將名帖壘在攤上,不少公子紈绔之流借著買醬菜,偷偷打量我。
「憑他們怎麼沒良心,我只認嫂子。」
芽兒賴在我醬菜攤子不肯走,踮起腳看那些名帖。
她不識很多字,卻看中一個,偷偷拉了拉我的衣擺:
「嫂子,我看到個好的。」
我利落地把菜碼好,頭也沒抬:
「只要是喘氣的男人,再好也不要。」
「嫂子,這個喘不了多久了。」
我聽見那放名帖的客人輕咳一聲。
我一怔,抬起眼。
卻看見一個眉目彎彎的仆婦,穿得體面又齊整,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管家娘子。
我認得她,她在我這買了七日的醬菜。
「沈姑娘,我家夫人托我來下聘。」
芽兒將名帖翻來覆去,疑惑地皺眉。
旁人寫郎君才高貌美,這帖子寫吾兒狂悖病篤。
旁人寫郎君多福多壽,這帖子寫吾兒時日無多。
「這位哥哥都快病死了,還要娶媳婦嗎?」
醬菜桌上十錠金擺開,黃澄澄的照亮人眼:
「我家少爺病重,娶親一來為了沖喜,二來少爺性子怪誕,夫人說全京城只有沈姑娘心性堅韌,治得住他。」
說到這,那婦人左顧右盼,偷偷湊近,低聲道:
「圣上都知道我家少爺活不過三年了,謝國公府家的二少爺,姑娘略打聽就知道,可不敢欺君。
「我家三小姐定的又是宣王的親,將來為寡嫂求一旨封誥也不是難事。
「這三年姑娘和少爺各過各的,將來有錢有閑沒男人,這日子豈不舒心?」
說實話,有點心動。
但我不想再賭一次了。
我將那金子推了回去:
「謝夫人好意,我這攤子雖小,也夠我和芽兒吃喝自足。」
被我回絕,那謝家仆婦不氣也不惱,依舊每日笑呵呵來買菜,將自家二爺的名帖放在一旁。
倒是芽兒,半個月不曾來我攤子上。
我以為是陸母管著她,不許她亂跑。
卻沒想到這日下了大雨,我收了攤子,就看見芽兒倒在門口。
她渾身燙得怕人:
「嫂子……我好疼……」
大夫說芽兒這是百日咳,送來得太晚,四五日都沒退下熱。
買藥看診如銀子入水,一日日看不見底。
芽兒常發熱嗜睡,偶爾醒著的時候,就拉著我衣袖哭:
「嫂子,我娘不管我,你也別管我了,我不想拖累你。
「……那天我以為我要死了,才想來看看你的。」
她哭累了,又偎著我沉沉地睡了。
陸母并不喜歡芽兒,罵她是浪蹄子,賤胚子。
陸相執對這個矮矮瘦瘦,畏畏縮縮的妹妹,也沒有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