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村的姑娘能穿花布襖,芽兒的破棉衣補丁打了又打,薄得像老黃紙。
我嫁進陸家那天,芽兒壯起膽子攔住了我。
衣服單薄,她的警告也顯得單薄:
「你要是敢欺負我,我就讓我哥休了你!」
我過門的第三天,用陪嫁的紅布,給芽兒做了件大紅襖。
芽兒抱著大紅襖愣神了很久,哇地一聲哭了。
從那以后,芽兒就死心塌地地跟在我身后了。
起初,陸相執并不喜歡我,陸母對我也是多般刁難。
但是母親自小教導我,為婦者,必要恭順孝敬,不可令家中多生口舌是非。
陸母罵我懶怠,芽兒便為我在陸相執面前辯解。
陸母見不得我和陸相執親近,芽兒便扯謊說沒有獨處,她也在。
陸相執的喜好性子,芽兒也偷偷告訴我:
「我哥愛吃面食,人窮還好面子。」
這四年有芽兒,我的日子好過了許多。
我不能不管她。
我接下了謝家帖子:
「我不要聘禮,只要謝家能治好她。」
3
謝家請來了宮里的太醫,藥材也用得舍得。
芽兒的病一天一天好轉。
我接下了謝家二郎的名帖,要改嫁謝家的消息已經傳得人盡皆知。
隔壁棠梨園的《燈娘傳》已經唱到——救小姑燈娘只身飼虎狼。
我坐著聽那花旦眼波流轉,愁如幽蘭泣露。
一座難求,倒是便宜了我們擺攤的隔著水,聽了個全。
人們看了,又罵狀元郎,又罵謝虎狼。
然后來我攤子買點醬瓜,叮囑我再難也要將日子好好過下去。
也有不速之客。
是陸相執。
他攔在我的醬瓜攤子前:
「你要嫁的謝無恙我認得,原先在劉山人那里,我就與他頗多不對付,先生也不喜他狂悖乖張。
」
劉山人是廉州大儒,曾為皇子講經,新舊兩黨皆有意拉攏,辭官不受,閑居鶴山中,看花飲酒為樂。
我寒暑時挑醬菜上山,為他汲山中醴煎茶。
換來他將陸相執收入門下。
「況且你木訥無趣,不懂風雅,他很快就會厭棄你。」
我看著陸相執,竟然不知道他是從何時開始,這麼看不起我。
明明他曾在我父母去世時,在墳前發誓絕不納妾,好好待我。
明明他也曾熬夜替人抄寫,賺些錢為我買一支銀釵,說自己得賢妻,三生有幸。
「連那船都是謝無恙的戲班子,養戲子粉頭作樂。
「你看看自己,又不是什麼天人之姿。
「他娶你,不一定是真心,多半是想與我過不去。」
正說著,那畫舫移船靠岸。
卻見那花旦隔著一水,倚欄笑得花枝亂顫:
「陸公子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聽到人嘲諷,陸相執不悅地回頭。
卻看見是位千嬌百媚的女娘,話也軟了些:
「不然姑娘以為謝無恙為何愿意娶一個下堂婦?」
她懶懶地看了陸相執一眼,又將笑意落在我身上:
「人人都說娶妻娶賢,可沒嫁過來誰知道那女子賢不賢?
「你妻賢惠,我就娶咯。」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這花旦,才發覺她身形高大,只是剛才坐著,才看不出。
陸相執才發現眼前是他的老對頭謝無恙,惱怒道:
「謝無恙!你扮成這下九流的樣子,也不嫌丟讀書人的臉!
「沈明燭,你都聽見了,他娶你不過是想跟我過不去。」
我看著眼前穿戲服,扮花旦的謝無恙,心里也開始沒底。
當初陸相執和他同窗,同我說他是錦繡堆里長大的紈绔。
十歲的謝無恙,神童之名已經名滿京城。
十四歲一首御前古體賦艷驚四座,圣上賜了峨冠博帶。
十七歲上鶴山,拜入劉山人門下。
所有人都以為他將來會入朝為仕,前途不可限量。
他卻在十九歲那年大病一場,醒來鋸床做棺,擊盆而歌。
說自己夢中染病,活不出三年了。
既然活不了三年,索性痛快度日。
從那以后他就瘋魔了。
再不讀書,只好游樂。
做艷曲,畫春宮,若是來了興致,也傅粉唱戲,同下九流廝混。
從那以后,再沒人提起少年天才謝無恙。
只有紈绔,流氓,無賴,登徒子謝二郎。
謝家真以為我能讓他走上正途嗎?
「圣上曾讓我選花鳥使入宮,任憑什麼人間絕色,月宮仙娥我都見過,心也不曾起波瀾。
「可當初鶴山見娘子浣紗汲水,荊釵布裙,一見難忘。」
我被他說得雙頰滾燙,低下了頭。
謝無恙涂著粉面桃腮的油彩,笑眼如水波盈盈:
「謝某覺得,這麼好的姑娘,不該過這麼壞的日子。」
4
謝家送來的禮堆滿了院子。
我租下的住處,與陸相執一街之隔。
那送禮的隊伍吹吹打打,從街頭連到巷尾,一眼望不到頭。
芽兒沒見過好東西,小心摸摸這個,看看那個,小聲問:
「嚴嬸嬸,這是給我嫂子聘禮嗎?」
我才知道那個來我攤子的仆婦是管家娘子,姓嚴。
見芽兒伶俐,嚴娘子笑了笑:
「這不是聘禮,是我家二公子單送姑娘的,胭脂衣裳為姑娘添妝,燕窩阿膠為姑娘養顏。」
陸相執臉色很不好看。
因我當初嫁他,聘禮只有兩卷紅布,三兩銀。
因他料定謝無恙娶我,并不是真心,不過是與他過不去,想看笑話。
如今謝無恙單送的禮,就襯得他寒酸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