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傻,我為什麼要尋死?」
「都是賣,我賣給他陸相執一個子不值。」
「不如賣給旁人,要他痛悔終生。」
她素衣赤腳,走進雨幕里。
巷子幽深,像一條不斷下墜,看不見底的深淵。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一步錯,不能步步錯下去。
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尚書之子,娼門烈女,墜落云端,平步青云。
有個可怕的想法冒上來,我竟然覺得從脊背竄出冷意。
如果這不是救風塵,如果白鈴從一開始就是陸相執的投名狀。
二人樓里相遇,白鈴以為得遇良人,就已經落入了陸相執的陷阱。
那日狀元游街,白鈴羞澀又勇敢地捧上這一生。
陸相執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那紙身契。
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女子一生只能賭一次的情意,而是一張名利場的入場券。
她以為作踐自己等于作踐了陸相執。
殊不知這也是陸相執最后一局。
窺見舊日枕邊人最幽微的暗處,我止不住地顫抖。
謝無恙扶住我,頭一次嘆了氣:
「那是很不堪的人,阿燭不要想了。」
8
一轉眼北風緊了。
陸相執南下回來,知道白鈴回春風樓掛了牌子,并沒有波瀾。
這些日子外頭不太平,朝堂里暗流涌動,不少大臣上書彈劾崔尚書,言辭間指向南下賑災一事,有貪墨之嫌。
聽說陸家也常有官差出入。
但在我和謝無恙這里,《燈娘傳》最后一出喜團圓才是頭等大事。
戲服燦若明霞,謝無恙扮女相,竟然比男裝更奪目,幾次讓我看怔。
「別亂動。」
我為他勾胭脂。
落筆處癢得他不安分,總眨眼看我:
「唱戲是很不規矩的事,娘子不勸勸我?」
「閨中婦人要出詩集,也是很不規矩的事。」
這些日子暑往寒來,《燈娘傳》快完結,我才發現一年光陰已過,留給我和謝無恙的時間,還剩兩年。
他曾于鶴山下看見那個不為人知的我。
我也想看看那個不為世人所容的他。
「娘子知不知道,我一開始是很討厭你的。
「我謝無恙自詡狂傲孤僻,瞧不起蠅營狗茍的世人,也討厭你這樣規矩無趣,渾渾噩噩活一輩子的人。
「就像劉夫子的學堂里,滿口求真致知的讀書人,不過是想尋黃金屋和顏如玉,我與他們同處如坐針氈,只覺得虛偽得可笑。
「活在世間于我而言如戴枷鎖,如困暗室,我深厭世人,也深厭自我。
「那一日我從鶴山下來,正想著是削發出家,還是隱居深山,或者尋個繩子吊死。
「可我見你頂著烈日,蹲在溪邊寫詩,那些詩片刻無痕,無人會知曉,可她甘之如飴。
「我沒有旁的想法,只想太陽這麼大,該為這個姑娘撐把傘。」
千年暗室,一燭即明。
「娘子,我有一事想和你坦白……」
不等他說,外頭已經催他登場了。
我在臺下的暗處望著謝無恙。
卻一個不防,被人從身后捂住了口鼻。
不等我驚呼,下一刻粗糲的繩子已經勒住了脖頸。
陸相執嘶啞的聲音,在我耳邊:
「明燭,是我。」
這陣子南下賑災,崔尚書被查,里外風波不斷。
他瘦了很多,陰郁得如一條饑餓的蛇:
「我活得好累啊明燭。
「我們一起去死,好不好?」
陸相執將我死死摁住,那繩子一點點收緊,我拼命也掙脫不開。
他長嘆一口氣,像要認真找出那顆淬了毒的真心來給我看:
「白鈴的事情你聽說了,就該知道。
「我深愛你,從未變心。」
巨大的恐懼將我整個懾住,掙扎間我碰倒了花瓶。
我以為掙來一線生機。
可花瓶碎裂的聲音,恰好被滿堂喝彩蓋住。
快窒息時,我看見那個火紅的身影跳下高臺,奔我而來。
我幾乎要落下淚。
「小心,他有匕首!」
我捂著脖頸,跪在地上不住地咳。
陸相執做困獸之斗,謝無恙將我死死護在懷里。
一眾練家子的武生,制服了陸相執。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看不起我,都要與我過不去!」
陸相執被摁在地上,眼底幾乎滴出血。
「從來沒人看不起你,是你看不起自己。」
「謝無恙!我最恨你這種人上人,你們生來什麼都有,又怎麼懂我寒窗苦讀的辛苦,怎麼懂我不得不低頭俯就,不得不被裹挾著……」
「恨人上人,還是恨自己不是人上人。」謝無恙冷笑,「阿燭,芽兒,白鈴,你又何曾把旁人當人看?」
幾個小廝匆匆去請大夫。
我怕得渾身戰栗,謝無恙將我擁在懷中,輕聲哄著。
我卻摸到一手溫熱,愕然抬頭,卻看見他心口洇濕的血色。
他受傷了?
我慌忙去扶他,才發現他肩上和后心都是傷。
「謝無恙?你別嚇我……」
我的眼淚止不住落下來,我怕看不清他的傷,又胡亂擦干。
「別哭啦娘子,反正我本來就要死的。」
謝無恙蒼白著臉,努力扯起一個不以為意的笑,
「還好沒傷到你……
「何況根本不痛……」
他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9
陸相執身陷囹圄。
而陸母大悲大喜,在衙門口哭鬧時,中了風,一命嗚呼。
只剩芽兒跟在我身邊。
謝無恙昏迷了半月。
大夫說傷不及性命,可他卻遲遲沒有醒來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