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衣不解帶地守著他,為他喂藥擦洗。
我心中愧疚,可謝家人并不怨我,說謝無恙本就有頑疾,何況他甘愿救你。
屋內安靜得只剩下雪的聲音。
原來沒有謝無恙,安靜是一件很怕人的事。
謝無恙慣會把日子過得熱鬧。
今日下了大雪,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前些日子,冬至那天也下了這麼大的雪,謝無恙說他用《慢簪花》的戲本子換來陛下一處梅園,此時紅梅開得正好。
謝府上下房里都送了滿瓶的紅梅花。
唯獨回來自己房內時,懷中空空,只有梅花香氣將我擁了個滿懷。
丫鬟們還抱怨他:
「好糊涂,連娘子的份都忘了。」
我并不在意眾人分走的梅花,只為他拂去一肩風雪,捧上熱茶,怕他受了風寒。
謝無恙眼睛亮晶晶的,偷偷將我拉上馬,裹進厚厚的狐裘里。
那是漫山遍野紅梅,絢爛得如同雪上的火在燒。
他受了寒,不住打著噴嚏,還不忘炫耀:
「給他們的只有一小點點,這些通通都是你的。」
被謝無恙喜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給的都是明目張膽的偏愛。
當初和陸相執和離,我并不那麼勇敢。
我從踏出陸家門那一刻就在害怕。
男人要納妾,多麼名正言順。
我容不下妾室,是善妒藏奸。
我怕世人會把我說得那樣壞。
嚴娘子和我說,少爺回去熬了一個通宵,寫了這《燈娘傳》的前三回,第二日便演,來聽戲的連茶水費都不要。
狂悖如謝無恙,向來不在意在人世間淋上一場雨。
但仍愿意為我撐傘。
可我對他從來吝嗇。
我無數次夢見謝無恙醒來。
窗臺下,他一身紅衣,用折扇輕輕敲我的頭,彎下腰偷看我:
「真哭啦?被我騙到了吧?」
或是在午后,一室苦澀的藥氣中。
聽見他甜膩膩地喚我娘子。
可是醒來,他依舊躺在那里。
那雙宜笑宜嗔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過。
劉師娘和我說鶴山有山野村醫,用藥古怪,卻有一套:
「孩子,趕緊收拾收拾,我替你家去一趟。
「那人本領了得,讓他看看藥方,指不定改改,添減些,就有望了。」
我冒雪趕去書房,將謝無恙的舊藥方理好。
外頭不知在吵鬧什麼。
「……你要改嫁?」
我聽見身后門被誰跌跌撞撞地推開。
身后那個聲音帶著一絲委屈,像這半月無數次幻聽和夢境里,最真切的一次。
我回頭望去。
天地間俱是茫茫雪色。
唯有他在眼前心上。
謝無恙骨節分明的手撐著門框,才堪堪站住。
他只穿了一件單衣,一頭長發散亂下來, 襯他久病的臉更加蒼白。
我怔怔地看著他,那些藥方紛紛從手中滑落。
他身子還弱,喘息間急促地呵出薄薄霧氣,卻偏要逞強再問一遍:
「……你要嫁誰?」
在他支撐不住前,我先一步奔上前去,緊緊擁住了他。
眼淚濡濕浸得眼尾發疼, 我聽見自己又哭又笑:
「不嫁,除了謝家二郎, 誰也不嫁。」
Ţùťŭ雪停了, 一室藥香。
「原來是師娘要改藥方。」謝無恙輕咳一聲, 「我夢中聽著什麼改呀嫁的, 還以為你要改嫁, 又氣又急, 就醒了。」
我低頭抿嘴一笑, 可想到了他的壽數,又黯淡下去。
師娘請來的神醫醫術了得,不出三日,謝無恙已經飲食自如了。
我依舊擔心他的舊疾,便問神醫可有辦法。
神醫一愣, 卻恍然笑道:
「黃連煎水,吃滿三年,頑疾可愈。」
只是黃連就能治病?
「娘子去問問二郎, 就知這方子管不管用了。」
黃連奇苦, 謝無恙抱著藥碗, 只一口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原來天不怕地不怕謝無恙,竟然怕苦藥。
一副黃連, 他交代了個底兒透:
「我覺得人間無趣, 活著無甚意思,本來想去死的。
「可有許多事要做,打副棺材,勘選墓地,擇一吉日, 可不都要時間。
「我便裝病,定了三年死期,倘若三年里我尋到什麼由頭活下去了, 總歸棺材放著不壞,遲早能用。」
見我沉著臉,似乎生了氣。
謝無恙小心地去拉我衣角:
「我本來那天就想和你坦白的,誰知道昏迷了這麼久。
「黃連煎水, 那是很苦的藥,我、我不要吃。
「……那我喝完, 能親嘴嗎?」
見我哄不好,謝無恙癟癟嘴, 又視死如歸地看著那藥:
「不親就不親嘛……那麼兇干什麼。
「這藥苦得要命,不信你嘗……」
不等他說完,眼前燭影輕晃。
謝無恙驟然睜大了眼, 攥緊了身下錦被。
淺嘗胭脂色,兩心相照時。
千般苦楚不覺,萬籟寂然不聞。
見我笑眼盈盈, 謝無恙竟然紅了臉,將頭都要埋進被子里:
「……那我好好聽話,乖乖吃藥。」
我正納悶他怎麼忽然這麼聽話了?
就聽見被子里雀躍又小聲的一句:
「嘻嘻!病好了就跟娘子親嘴睡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