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誕生后最初的幾萬年里,靈智尚未形成,意識一片混沌。
只模糊記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迎來一次雷劫。
每次渡過雷劫,我的身體就會發生一些變化。
逐漸長成一只龍頭、鹿角、馬蹄、牛尾、狼額的妖獸。
但妖獸并不知道自己是誰。
它同這世間的所有生靈都不一樣,懵懂孤獨地生活在大澤之中。
吃飯、睡覺、修煉……
卻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些。
直至最后一次天劫來臨。
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萬頃雷電之下,無窮無盡的疼痛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妖獸想要放棄了。
混沌與清明,死亡與活著。
對它這樣的生靈而言,也許沒有什麼區別。
可就在最后一道天雷降落,就要把它炸得粉身碎骨那一刻。
一個約莫六歲的小男孩,忽然指著天空大聲喊:「麒麟——娘親看!麒麟——」
溫婉的女子笑了起來:「呀,是個小妖獸在渡天劫。也罷,若成正果,從此你就叫麒麟吧。」
那是我聽到的第一句人類聲音。
瞬間我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力量,渾身爆發出五彩的強光,抵抗這滅世的雷霆。
天劫結束的剎那,云霞繚繞,紅光漫天。
猶如窺破了數萬年修道的瓶頸,從前總是蒙在我眼前的霧氣煙消云散。
我的靈智被徹底開啟。
從此我有了記憶。
也知道自己是誰。
麒麟,我是麒麟。
13
我決定找到這個男孩。
沒有原因,就是一股莫名的執念。
我想為他做一件事。
第一個千年,我努力修煉,養好了天劫帶來的傷,也終于能夠變化成人。
第二個千年,我決定去人間尋找。
我學人類吃飯、喝酒,也學會了人類的話。
我闖過皇宮、跟過軍隊,也在奈何橋守了百年又百年,在每個擦肩而過的人身上尋找熟悉的氣味。
可這世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不斷地尋找,那個男孩卻在一次又一次地轉世。
確認他不在人間這個過程,我用了三千年。
第五個千年,我決定換個方向。
我開始拜訪妖怪洞府,尋找能幻化成人的妖怪。
就這樣,我來到了東鰲島。
認識了大島主。
他告訴我,在妖怪中是找不到噠。
只有人,才能夠為妖封正。
「封正?」
「世間的妖,在突破境界的關鍵時刻,也就是修道之人所謂的渡劫,只有得到人的祝福和認可,才能真正邁入下一個形態。否則,就會被打回原形,重新經歷漫長的修煉。
「這份認可,就是封正。
「你要找的,正是你的封正之人。」
我不明白:「為何只有人能為妖封正?」
大島主笑了:
「你修煉萬年,為何愿意幻化成人,而不是龜?
「萬物皆有靈,但人為長……再強大的妖,內心深處也是渴望做人的啊。」
我在東鰲島住了下來。
我覺得這個老頭有智慧,想必能幫我找人。
老頭名叫博鰲,是頭上古神龜,萬年前曾被一個凡人封正。
他陪伴了那名凡人九十九世。
第一百世的時候,他決定以妖丹獻祭,換取與她相守百年。
可那名凡人也恰巧為了他尋仙問道,在雷劫中魂消魄散。
博鰲追著她最后一縷殘魂來到北海時,這縷魂已進入鯤神的右眼。
鯤神吸納魂魄,能以夢境預測未來。
自那起,博鰲陪著那縷魂,在北海生活許多年,與鯤神成了朋友。
我向博鰲分享了我的故事,并覺得很沮喪。
「為何大家都知道自己的封正之人,只有我找不到?」
博鰲摸摸我的頭:
「你身負祥瑞,封正你的人,定是修為極高的修道之人。
「甚至有可能是位上仙,改日讓鯤神幫你測測。」
然而不用等到鯤神幫忙,赤華自己送上門來了。
那日他和流風重傷掉落在東鰲島。
大島主讓我挑個順眼的帶回去照顧。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宿命降臨的那一刻,沒有任何預兆。
我叼著他,奔跑在回洞穴的路上。
仿佛又回到了記憶開始的那一天。
黑云壓頂,雷電滔天。
男孩指著天空中遍體鱗傷的妖獸,驚喜地大喊:「麒麟,麒麟——」
他或許并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
卻賦予了我生命的開端、時間的意義。
而我,也終于兌現自己的承諾。
答應赤華的請求,成為他的坐騎。
這個過程,用了四千八百六十六年。
14
我決定不跑了。
大不了就向他自首。
赤華或許沒有別人說得那麼殘暴,不至于讓我一尸兩命。
說不定,他也會喜歡有個孩子。
退一萬步講……
這個孩子也可以是流風的。
他肯定愿意幫忙。
「三島主回來啦——」
二島主帶著島民們咋咋呼呼上前,二話不說,扛起我就往山洞跑。
洞里早已鋪好了狐皮毯子,墻壁也被烤得暖烘烘的。
玄鳥、角圭、猴妖、風貍……
朋友們紛紛圍上來,把我圈在中間,又是按摩,又是捶肩,又是講笑話。
我受寵若驚。
大島主卻示意我別說話,瞇著眼睛給我把脈。
一個時辰后……
我的胳膊已經麻了,面無表情道:「別裝了,您根本就不懂醫術啊!」
大島主嘿嘿笑了:「咱們島上將有祥瑞降生,我跟著開心開心。」
我下巴掉了:「您……怎麼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