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條井龍。
勉強算是神仙吧,家里世襲的那種。
做神仙是什麼感覺?
這個得看是什麼時候。
如果是明清以前。
香火鼎盛,信徒遍地。
地位高、法力強,爽到飛起。
但如果是清末以后。
那就只有兩個字——活著。
1
我出生的時候,父母就不在了。
睜開眼就只有一口古井。
沒有井壁,沒有井沿,純露天那種。
井邊有個用三片瓦搭起來的「小房子」,門前插著三根香,地上擺著半片碎餅干。
這就是我的全部家當。
簡陋的屋頂經常漏雨,偶爾刮起一陣風,瓦片掀飛是家常便飯。
我一出生就沒有法力,因為我沒有信徒,所以只能蜷縮在井底眼睜睜看著我的「小房子」在狂風暴雨中四分五裂。
往往風雨結束之后,隔個十天半月,會有一個老太太一手撐著拐杖,一手挎著裝著香燭的竹籃來到井邊。
看見井邊已經碎成一片片的瓦,她就會罵:「殺千刀的暴雨,把我龍王的廟都沖垮了!」
這是我出生后,第一次有人叫我龍王。
我恍然,哦,原來我是井龍王呢!
老太太把碎瓦片撿起來攏到一邊,從她的籃子里拿出柴刀,在路邊砍了一根樹,用粗樹枝重新給我搭了一間小屋子。
緊接著,她又從籃子里拿出餅干、橘子放在小房子里。
最后取出火柴盒,點燃香燭,分別插在小房子兩側。
香燭燃燒,一縷縷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虔誠的念力順著井口飄了進來。
我深吸一口氣,餓到無法思考的大腦終于恢復了清醒的意識。
我暗暗發誓,以后這個老太太只要有事求我,我一定想辦法幫她辦到。
只是我沒能等到這一天。
意外來得突然,回家的路上,老太太從田埂上摔下去,再也沒能站起來。
我感應到了她的痛苦和呼救,奈何法力低微,只能躲在稻田中央甩動我的龍尾,引來田間農忙村民們的注意。
很快,村民們被我發出的響動引來。
老太太被村里人抬走的時候,回頭朝那片浮動的稻田里看了一眼。
我心里一慌,不知她有沒有發現我,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直至許久,確定他們走遠后,我才長舒一口龍息。
2
春夏交際之時多暴雨,這期間這片山下了兩次大雨。
老太太給我重新搭的房子熬了過去,如今依然屹立在井邊。
雖然只是小小一個,卻也讓我有了歸處。
我守著的這口井太過偏遠,村民們根本不來。
不對,是沒有人信井龍王了!
大家都要講科學,大搞建設開發,沒人有空來看我這個封建余孽。
你說我一條井龍天天窩在井里,怎麼會知道這些外面的事?
因為老太太的兒子來了。
這是一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人,穿著一身整潔的舊衣,鼻梁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頭上戴著藍色布帽,滿臉的溝壑與滄桑。
我第一眼就覺得這人肯定會讀書也認字,但他把橘子小餅干還有香燭放下后,卻挑著糞桶離開了。
從頭到尾,他只說了一句話。
「我母親去世了,她讓我來跟您講一聲,謝謝您。」
說完,自嘲般笑笑,似乎覺得自己對著一口破井說話十分愚蠢。
我摸著饑腸轆轆的肚皮,吃著老太太兒子貢上來的橘子和小餅干,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再也不會遇見老太太那樣虔誠的信徒了。
悲觀點想,她可能是我唯一、也是最后的信徒。
后來,老太太的兒子每隔一個月會來井邊一次,但再也沒有橘子和小餅干。
放在樹枝小屋里的東西,漸漸變成了兩個煮雞蛋、一個糯米糕、半個窩窩頭。
老太太兒子的日子似乎越來越不好過,最后的最后,他只帶來了一支蠟燭,點燃立在那間又小又破的樹枝屋里。
他就坐在井邊,低頭看著這口飄滿落葉的井,聲音沙啞地跟我講述他的前半生。
「說出來您可能不信,我家從前有吃不完的米,穿不完的布,我父親還是咱們縣里最有名的大夫。」
「后來鬧起來了,父親帶著我們全家躲到鄉下老屋躲避兵禍……」
「我父親死得好啊,死在了黑暗來臨前,只留下我母親和我們在這兒活受罪,天變了,人全瘋了!」
「我也快瘋了,居然天天到這跟一口井說話,難道這里真會有井龍王在聽嗎……」
他說著說著,突然定住。
我在水下面,睜著大眼等他繼續說。
好久沒人跟我說話了,其實我很喜歡聽人說話的。
月光灑落下來,在我大眼珠子里折射出一縷詭異綠光。
完了!我想,他肯定看見我了。
我倒是不怕被人看見,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嚇死。
他跑了,跌跌撞撞,仿佛逃命一般。
下山時絆了一跤,差點步了他母親的后塵,也要去了。
我無辜地眨了眨自己濃綠的燈籠大眼,尾巴盤住整座山峰,深色的墨綠鱗片閃爍著鋒利的光芒,仰起龍角,望著月亮陷入沉思。
我長得這麼可愛,他為什麼害怕我?
3
冬天的時候,我親眼看見老太太的兒子吊死在房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