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頭。
「好像」這個詞又帶著些異想,她說:「買肉的時候點頭不叫『喜歡』,遞給你錢的時候道謝不叫『喜歡』,若是在街上碰見了沖你笑了一下那也不叫『喜歡』。」
我說:「我都曉得,可他昨日說上天入地哪怕是狀元爺在他跟前都不嫁,他說那話不像是假。」
張三娘捂著額頭說她頭皮發麻。
余琤嫁雞嫁狗嫁作員外家的第十九房夫侍都不可能嫁給殺豬的黃茹。
她問:「你有幾兩銀?」
「就差這二錢銀子就湊夠了八兩八。」
「好賭的爹,生病的媽,還有個砸錢進去沒個響兒的讀書人妹子,你有何資本娶他?」
我低著頭沿著河堤走,晚霞泄了一地金光。
像是去年七月同樣的垂柳殘陽,他低著頭,我向前走,三星桿秤引著他,走過盛開的夕顏花叢,走過吹拂的楊柳,走過泉水叮咚的烏衣巷口。
我與余琤從前并不相識,只是知道余秀才家的哥哥年十八,生得俊俏,脾氣挺大。
三年前,我挑著擔子經過狀元巷。
狀元巷口子小肚兒大,不識路的人進了巷子連東南西北都不知道是哪。
我去給肚兒口的廖秀才送棒骨,給巷尾的馬家小姐送豬肝,還有兩副豬大腸留給今日擺酒的趙嬤嬤。
走進垂花窄巷,第三回經過我的余琤,眼里滿是驚詫。
四月的雨絲細而密,飄落在他如墨的發上,形成一層絨絨的水霧。
他動了動唇,不可思議地看看天又看看我,像是懊惱自己遇到了「鬼打墻」,我是那個「鬼」,也是那堵「墻」。
狀元巷住滿了考功名的女子,許多盼著做狀元夫君的男子來求恩愛一場。
我張開喉嚨,把那買肉的小調唱:
「里脊五花豬頭肉,蹄筋棒骨大肥腸,新鮮的豬肉嘞——」
初春的柳在雨霧中飄搖,一如他眼里閃過的一絲疑惑。
我顛了顛肩上的扁擔,行至巷尾,他才轉過身慢慢地跟在我身后。
木屐在石板上噠噠,擔子在肩上嘎吱,搖著走過了青石板路。
雨越下越大,我躲進一處屋檐下,脫下蓑衣撣著水。
隔著數十尺的距離,他站在屋檐的另一側,如墨的眸子朝天邊望。
我故意不去看他眼底的慌張。
唰唰的雨聲,和檐邊的雨鈴發出幾聲悅耳的叮咚,不遠處的石橋流水下游過一群水鴨。一只鴨子將頭埋進水里,水面只留下一只抖動的肥鴨屁股。
我忍俊不禁,笑得爽朗,他側目,旋即轉過了頭。
雨勢漸小,我從擔子里翻出一把舊傘,擱在回廊邊上。
過了這座鎖心橋就出了葫蘆巷。
說破了天去,也沒人信城西的豬肉茹和城東的小公子余琤曾看過一日春光。
往后兩三月我殺豬賣肉走街串巷,也聽說余琤為了生計周旋于城中貴女之間,出入各大茶樓歌坊。
臨近深秋,知縣家的徐大小姐組了一局賞楓宴。
管家特差人來要十斤小里脊,切成拇指大小,還要一塊頂好的梅花肉,送到南樵山。
我提溜了一包肉送去賞楓亭,正巧看見那驕橫跋扈的徐大小姐的巴掌當著眾人的面落在了余琤臉上。
一掌比一掌狠厲,我的心也一下一下顫。
余琤嘴角溢出血跡,以極冷的眼神看著面前之人。
「求徐小姐放過我妹妹。
」
聽管家咕噥,我才曉得徐小姐城中縱馬,踢傷百姓,余秀才嫉惡如仇,洋洋灑灑寫了徐大小姐六十八條罪狀。
徐小姐氣得揚言要廢了余秀才寫字的手。
這才有余琤當著眾人面灌了三壺酒,求徐小姐原諒。
在僅有幾次的照面里,我從未見過余琤發狠紅眼,就算頂著壓死人的流言走過我肉檔前那一條落陽街,也只是白著臉,輕輕道一聲:「黃小姐。」
徐大小姐盛怒之下,不知是誰抄起案上的香飲往余琤臉上潑。
香飲內是切碎的香料和藥材,余琤捂著眼睛彎下腰,半晌沒說話。
徐小姐腮邊的肉震顫,丟下一句「裝什麼裝?」便走得瀟灑。
主角一走,人群一哄而散。
我在溪邊取了干凈的水放在他手邊,他捂著眼睛退了半步。
「別揉,用水沖。」
他遲疑了一瞬,就著水壺擦洗臉上的殘渣,擦拭完勉強能睜開眼睛,只是眼內鮮紅一片。
我從懷中掏出一方絲帕,遞給他,他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蒙上眼睛,我送你回家。」
桿秤遞出,他握住了桿秤的另一頭,桿秤十六顆星花,恰巧握在了福星上。
絲帕遮住了他半張臉,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容色惑人。
我牽著秤桿在前引,他一聲不吭在身后跟。
我偶爾提醒兩句,「有石頭」「小心腳下」。
日暮西斜,走到城西一處瓦房外,遠遠瞧見一個老婦倚著門望。
我停下腳步,他松開手。
興許是聽見了熟悉的水聲,他喉間動了動,輕聲道了聲謝。
這倒是他第一回跟我說話。
福祿壽三顆準星上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晚風搖曳,心神倏地晃了一剎。
4
我從日暮走到夜深,正如三娘所言,我與余琤著實不配。
我是人間蒼翠,而他是皎皎月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