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我想問她在浣衣局過的好不好,趙嬤嬤近日可曾有為難她。
我還想問,最近的午膳有沒有四喜丸子,我從前最愛吃。
我更想同她講一講,砸了花盆的那一日我有多惶恐,被認作公主的那一日我又有多震驚。
可冷風從口中灌入,吹得心口涼津津的,喉頭也莫名艱澀。
到最后,從嘴邊說出的只是一句:「……你……風寒可痊愈了?」
寶珠笑得拘謹:「托公主的福,那日讓李姑姑給奴婢送來了湯藥,早已經痊愈了,只是還未曾謝過公主呢。」
「公主不忘舊情,是奴婢三生有幸。」
公主,奴婢。
四個字像石頭一般墜入我心頭。
寶珠站在廊下,一身低等的宮女冬裝與慈安宮格格不入,短了半截的袖口露出紅腫的雙手。
我想了想。
從廊下取過一柄宮人用的油紙傘,遞到她手中:「寶珠姐,天氣冷你先回去吧。」
她這才肯接過。
又俯身行了禮,方才后退兩步,撐傘走了。
「怎麼不叫她同你一塊玩耍?」
太后披著狐裘走了出來,滿臉不解。
「浣衣局差事緊,怕是不得空吧。」
她若有所思半晌,笑得恬淡:「這個好辦。」
「你若是喜歡她,便將她撥到慈安宮來當差,也不必做什麼差事,只每日陪著你玩耍,哄著你高興便罷了。」
她語調平平,輕松隨意的,像是在說什麼小貓小狗。
我盯著她的眼睛,鄭重其事的答:「阿娘,我想放寶珠姐出宮。」
太后愕然:「你從前同她不是很要好嗎?」
「正因如此,我才要求您讓她離宮。」
「不必奴顏婢膝,不必曲意迎逢,也不必受盡苦楚,我想讓寶珠姐好好的活,像她曾說過的一樣。
」
「開個餛飩鋪,尋個俏郎君,再生個胖娃娃,和和美美過一生。」
「阿娘,允了我好不好?」
太后開了口,放個宮女出宮自然是一句話的事兒。
寶珠姐離宮那天,也落了雪。
我站在宮墻上,看著那道風雪中艱難前行的身影。
轉頭問李姑姑:「姑姑,離宮的宮人,后半生怎麼過?」
她沉吟片刻,答道:「若是積年的老宮人,會置辦些私產宅子,好有個容身之所。」
可寶珠姐是沒有的。
她那點銀子,怎麼夠?
「若是銀錢不多呢?」
李姑姑不答,只蹙眉望著我。
我便明白了。
如今這般的世道,沒有金銀傍身,又沒有父兄幫襯,日子何其艱難。
「李姑姑,能否差人替寶珠姐置辦個小宅子?不用太多,但位置要好,不能靠近瓦舍,那樣不安全,也不能靠近街市,那樣會很吵。哦對了,再租賃個小鋪子,寶珠姐說想開餛飩鋪……」
「知道啦,公主,」李姑姑笑了,「太后曉得寶珠姑娘從前待您的恩情,一早便差人在宮門口候著,只等著交給寶珠姑娘置辦的宅契和田契呢。」
「那宅子自不必說,光那京郊的二十畝良田,便能叫寶珠姑娘吃穿不愁。」
我曉得太后私底下,已經處置了從前欺負我的李堯。
如今待我有恩的寶珠姐,她自然是不會薄待的。
我終于放心了。
又想起了些什麼,忍不住叮囑:「還要一張花梨木床,一張帶銅鏡的妝臺,再要一副鎏金的頭面……」
從前我做乞兒時,是見過那些好人家的姑娘出嫁的。
那些家丁搬搬扛扛,最令人艷羨的,不過就是這幾樣了。
寶珠姐得有。
李姑姑一一記下,轉身吩咐人去辦。
雪光天色中,我瞧見朱紅色的宮門打開。
那撐著油紙傘的身影,細雪中轉身回望。
我想起那塞到口中的半塊冷饅頭,和那副不翼而飛的珍珠耳墜。
有雪花落到眼睫上,被燙化成水,仿佛一滴熱淚。
寶珠姐,珍重呀。
我在心里說。
11
寶珠走了,我再宮里再無相熟之人。
每日里除了上宋教習的課,便是悶在房中不出門。
明璨時常來尋我玩兒。
她是德太妃所生,年紀與我相仿。
先帝皇子諸多,偏公主極少。
我失去下落后,太后日夜悲痛,難以紓解時便會將那腔慈愛傾注到明璨身上。
她是受著六宮寵愛長大的,就連皇兄,也都將她視作親妹。
我原以為,她若是得知我被尋了回來,定然會仇視于我。
可她沒有。
她說:「皇兄與母后對我極盡寵愛,你卻流連在外備受苦楚,如今你回來了,我自當是要比皇兄母后更甚百倍千倍的待你好。」
她說到做到。
我雖被封為護國公主,可那些世家小姐并不拿我當回事兒。
每每設宴時,我總被孤立在一旁。
她們素來是愛玩些高雅的游戲,譬如飲酒時要行飛花令。
我連三字經都尚且認不全,哪里懂這些詩詞歌賦?
答不上來時,便有人譏諷我不通文墨是皇室之恥。
明璨便會將酒杯砸到她們臉上:「什麼文不文墨不墨的,有本事,叫你們老子打到我外祖府上去啊!在這里耍什麼威風?」
明璨的母妃是鎮北候府的千金,她的外祖是久經沙場的常勝將軍。
民間常有戲言稱,「衛冕八十壽,大靖百年昌。
」
說的,便是明璨的外祖衛冕將軍。
那些譏諷我的世家小姐大多出身文官清流,只會耍些嘴皮子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