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三日,一停下來,我覺得心底空落落的。
我努力地讓自己忙活起來,但心里還是不痛快,跟缺了個東西似的。
睡覺時,我知道缺什麼了。
缺了那匹布。
我一閉眼,腦中滿是布匹完工那刻的喜悅。
其實,一開始我來月崖州,雖說是為了逃脫王家那虎狼窩,卻也有求學的打算。
早先在北地時,我就曾聽聞月崖州的布匹精美,工藝天下無雙。
我想著若能學得一二,此生我也算有技傍身。
可來到臨溪村后,阿婆的疼愛令我沉溺,使我生出了與阿婆一起種田喂雞,也能安穩過完一生的念頭。
但經過這兩日,我是真想學那獨特的織造工藝。
不是因為想借此謀生,而是我真的喜歡。
我喜歡從棉花到棉布的過程,喜歡讓純白的布匹一點點地生出絢麗的技藝。
因此,我苦等了三日。
海梨花一回門,我就同她說了拜師的打算。
她欣喜于我想學臨溪織造,但并不答應做我師父。
她說:「那日你對紡織的悟性我可都瞧見了的,我當不起你的師父,若你真想學,下午我帶你去見我阿娘。」
最后,我在梨花的引薦下,拜了她阿娘為師。
因為梨花嫁得不遠,也就兩三里路。
所以,我們倆經常聚在一起,琢磨如何將紗紡得更好、將布織得更好。
在我又一次提出改進紡棉工具的方法時,梨花仰天長嘆。
「云夏,你腦子到底是怎麼長的!我學織布這麼多年為什麼一個都沒想到!
「你這樣,顯得我就是個廢物!
「我娘得了你這麼個徒弟,真是我家祖上冒青煙了。
「不行,我明天讓我娘去跟祖宗上個香。」
我哂笑。
海梨花太謙虛了,這些年她織的布在十里八鄉都有名。
而我只是琢磨得多罷了。
14
日升月落。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在臨溪村待了十個年頭。
這十年,林大哥都沒傳來過消息。
阿婆說,在戰場上,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其間,阿婆怕耽誤我,也為我說過親事,但都被我一一回絕了。
一來是因為現在的我一門心思撲在了棉紡織上,確實沒有成婚的念頭。
二來是阿婆年歲已高,身邊不能沒有人。
最最重要的是,我也真沒遇到與我心意相通之人。
世間最懂我者,莫過阿婆。
我不想離開,只想守著阿婆。
林大哥從軍后,阿婆雖嘴上不說,但心里卻想念得緊。
林大哥用過的弓箭,時隔十年都不曾落灰。
那是阿婆趁我不在,偷偷擦的。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我原想著林大哥回來便好了。
可最后等來的卻是,林大哥的訃告。
那是個灰濛濛的早晨,江邊的霧氣還很重,新皇登基的消息從州府傳來。
一并傳來的還有林大哥的死訊。
阿婆聞訊后,一下栽倒在地。
再也沒能起來。
臨終前,阿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夏夏,我這輩子是回不去了,我死后,若有機會,一定要把我的骨灰帶回去……」
我哭著說Ṫù₌:「好,阿婆,我都答應你,你能不能再陪陪我?」
阿婆想幫我擦淚,可終究沒能碰到。
她悄悄地睡著了。
清晨至黃昏,我學著阿婆的樣子喂雞,學著阿婆招呼我的樣子,招呼她吃飯。
「阿婆,快來吃飯,再不來,飯就涼了。
」
可三間房舍,無人應我。
唯有風吹,樹動。
原來。
真的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我突然覺得今日的陽光是那麼刺眼。
終于。
我坐在地上號啕大哭。
15
我將阿婆火化了。
這些年的拼拼湊湊,我也大致清楚了阿婆的過往。
阿婆夫家遭奸人誣陷,獲了大罪,她帶著孫子僥幸逃出,來到了月崖州臨溪村。
早先阿婆應是存了復仇心思的。
但后來時間淡化了仇恨,她只盼孫子長大。
可孫子長大后,卻不甘家族蒙冤,想靠參軍出人頭地,重翻舊案。
如今,新皇登基,廢除舊例,平反冤假錯案,也算了卻阿婆一樁夙愿。
而我現在要去幫阿婆完成最后一樁心愿。
自我來臨溪村后,鄉親們對我頗有照顧,我收拾完行李,去向她們一一道別。
最后一家去的是梨花家。
我與梨花如往常一樣坐在紡車前。
但心境截然不同。
我們都知道,今天怕是我倆這輩子最后一次相見了。
「一定要走嗎?」
「嗯。」
「你回去了,若是再遇見王家母子怎麼辦?」
「遇上,他們也未必能認出我,而且現在文書上我是云夏,月崖州臨溪村人,不是他家的童養媳。如果實在不行,我盡力避開他們就是,北地那麼大,我跟著師父又學了那麼多東西,總能找到一個安身之所。」
梨花說了一個又一個擔憂,我都一一地說出應對之法。
茶換了一盞又一盞,我剛喝完又被添滿了。
梨花說:「再坐坐吧。」
我又坐了一刻:「梨花,天色不早了,我真該走了。」
再晚就趕不上渡船了。
這船隔好久才來一趟,錯過就得再等好些時日。
我將阿婆小院的鑰匙交予她,起身離開。
沒多久,梨花追了出來,她腫著眼睛問我:「能不能不走?」
我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