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七歲的時候,父親親自斬下了我的左手。
他說,做我們這個行當的,得有保命的本錢。那年我太小,哪里懂得這句話的意思。
父親說的行當,是人匠。
世上有畫匠、木匠、瓦匠,也有人匠。人匠的手藝,是罕有的手藝。不是精湛純熟到極致,火候老道的人,是萬萬不敢提起自己人匠的名號的。
這手藝的神妙,我親眼見過。
父親的雙手,像是有種魔力。他曾經單手拆下來一位老農的胳膊,斷口處平滑如玉,沒有一絲血跡。之所以用拆字,是因為那個動作真的輕巧流暢,就像是擺弄木偶。他兩指在胳膊上劃過,被農具刺穿的傷口像是墨水一樣散開,又消失不見。父親反手輕輕一觸,那胳膊又接了回去,渾然天成。
他曾經給一個腦滿腸肥的大漢瘦身,父親手一打過去,那一團耷拉的肥肉就像是軟泥一樣滑落下來。
他用指甲輕輕滑過,就能給你開添一個雙眼皮。他輕輕敲打,就能糾正你絞痛的腸胃。
我曾經問父親,到底什麼是人匠。
父親只說了兩個字。
「修人。」
2.
我十二歲的時候,父親拿來厚厚的一本冊子,沉聲問我:「當不當人匠?」
我當時的回答是:「當。」
「好,這是祖師爺留下來的。好好讀。」
此后每日,我都會細細品讀這本古書。書里記載的都是玄異的技法,我常常通讀入迷,茶飯不思。
我讀那古書讀了數月,感覺已經爛熟于心。父親又叫我過來,一一問我。
「那書有幾章?」
「十一章。」
「第六章講了什麼?」
「《離骨》。」
「做給我看。」
我低下頭來,用食指在中指的一個指節輕輕劃過,一節指骨便呈在了手上。
這樣說來有幾分詭異,甚至于恐怖。但沒有絲毫痛感,也沒有任何不適,指骨被完整地抽離出來,干凈得像是一段玉玦。我中指輕輕一動,那指骨便又回到身體。
父親點點頭,他蹲下身,直視著我的眼睛說:「人匠可以修人,也可以殺人。心術不正的人匠奪人器官,取人性命,自古有之。你將來離家的時候,帶上我那柄傘,以便與別的匠師相認。」
說完,他讓我閉上眼睛,用雙手的大拇指劃過我的雙眼。
我睜開眼睛,發現目力更加敏銳,甚至可以清晰點數手上的汗毛。
唯獨看不見父親。
3.
母親是很溫柔的人,跟父親的嚴苛截然相反。從我十二歲那年,就跟她相依為命。
她對人匠之事絕口不提,她是個本本分分的妻子,本本分分的母親。
但我是不安分的。
十二歲的我,學會獨立,學會家務,唯獨沒有學會怎麼安穩。我在家閑不住,又是滿腦子好奇心的年歲,總是問母親各種問題。而母親肯回答的甚少,只是反復念叨四字家規:「心善,人善。」
我閑得發慌,只好磨煉玄妙的技法。偶然間,我突發奇想,自行構想了些需要雙手并用的技式,然后心又涼下來,想起自己其實只有右手。
我有的只是遺憾,不是怨恨。
自那后,又過了平淡的四年。在我十六歲生日的早晨,我發現母親抱著黑色的長筒站在門口,臉上滿是淚痕。
她眼睛哭得紅腫,哽咽著問我,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會跟著你爹麼。
我搖搖頭。母親雖然沒有富貴的出身,卻是真正的美人,眉眼如畫。
那不沾脂粉的秀美氣質,也不是輕易可得的。父親則相貌平平,過人之處,也就是獨到的手藝罷了。
她說:「他當年背著這長筒,身上就兩個銅錢,卻也要買一個饅頭給餓壞了的我吃。他舍了一切,把我從那里救出。你父親修了一輩子人,唯獨修不好自己。我知道你技法精湛更勝他人,但你最需要學的是父親的善。」
我點頭,不知道回答些什麼。而父母曾經經歷過什麼,所說的「那里」又是哪里,我全然不知。
她抱著我,又要哭出來,說:「你是程家的孩子,注定要游歷四方。你十六歲了,我把這長筒交給你。里面有傘一柄,信一封,玦一塊。我不懂這物件的用處,只知道那古訓。『遇危難,開傘。至境界,閱信。見故人,持玦。』我能給你的就這些。」
我不知道母親在哭什麼,卻也想跟著哭。內心要離家的沖動和熱血在一瞬間結冰,我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也不愿意去想,只想跟著她一起站著。
我呆呆傻傻地走出門去,母親深深地鞠躬。我第一次見她這樣傷心欲絕,她別過頭去說:
「兒,娘很想你,但別回來。」
4.
父母為我起名為善。我叫程善,也許是寄希望于可以萬事成善。
但我出門的第二天,便在山路間遇見了山賊。那是通往皇城的必經之路,沒想到最近也是山賊肆虐。我想起了母親說的「遇危難,開傘」,便從黑色的長筒里抽出那長傘,墨色的大傘上面滿是繁復的雕文,讓我眼花繚亂。
我從馬車上跳下來,那一眾山賊看了我的大傘,全都呆了。
有幾個膽識大的、氣血盛的年輕人想要沖上前來,每當要靠近我這黑傘,都四肢僵硬,動彈不得,更近的就渾身抽搐,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