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只是打聽而已,并無他意。」
侍女環顧片刻,與我耳語道:「聽聞里面有什麼單眼的老頭兒,四腿的妖婆,無嘴的異童。前幾日有幾個姐妹去里面清掃,活脫脫嚇得昏迷了兩三日呢。」
我面上不驚,心里卻起了陣陣波瀾。這些所謂的妖魔,聽著都像是程家的手筆。人匠可以修人,自然也可以害人。跟我的猜測別無二致,讓皇城百姓人人自危的大惡,應該就在這宮里。
「那姐姐知不知道這『廢人居』怎麼走?」
侍女面露難色:「奴婢不敢說。」
我語氣和緩道:「那我也不為難姐姐了。世上哪里有如此畸怪之人,估計只是相貌生得奇異丑陋,以訛傳訛罷了。姐姐也不必放在心上。」
她點點頭:「奴婢也希望是如此。」
她將我送到異人居便自離開。我見她走了,食指在右眼上一掃,一顆眼珠落到我手心里,溫潤如古玉。我閉著右眼,將那眼珠向天上輕輕一拋。
我的視野隨著眼珠忽地上升。天地寬闊,萬象大千,盡收眼底。這內城的宮苑、草木、行人,都在我驚人的目力范圍之下。
原來如此,這廢人居的位置當下就被我摸了個通透。
我一手接住那墜下的眼珠,那眼珠光滑通透,我險些沒有接住。幸得周圍無人,否則定要被這異景嚇得昏死過去。
說起這拋眼珠觀廣袤的技法,是我曾經腦子一熱的產物。實際用起來,對條件的要求比較苛刻。一則是目力要足夠敏銳,否則就算眼珠在高空也未必能看清。二則是偶爾會接不到眼珠,雖然人匠的眼珠不會被摔壞,但沒準也會找不到的。
最后,我站在異人居門前許久,安眼珠。
10.
異人居有一條規矩:不許與其他異人相見。每日從自己的房內走出,必須戴上宮里配的斗笠和面紗。以我的目力,可以閱他人面容,但仍是不許交談,不許遞物。
待了三日,內心的疑慮尤甚。雖說是用來招待各路能人異士,但既不許相見,又不吩咐所謂事宜,日夜閑散,與其說是招待,更像是牢獄。幾日焦躁后,一天夜里,我從異人居溜出,按照心中所記的路線去見侍女口中的「妖魔」。
如果侍女所說不假,那可能真的有魔。而最大的魔,是人。
我披斗笠,戴面紗,倒夾黑傘,穿行在夜色里。冷月孤照,四下無音,寂如墳墓,只有腳步聲回響。靠近廢人居時,只見面前依稀有個暗影。
是活物。身形如同羊馬,四足著地,步履遲緩。但我卻沒見過那樣身形的羊馬,只得靠近細瞧。卻沒想到,那是人。
那是一位老者,雙臂處被替換成了扭曲的兩腿,原本是嘴的地方變得平滑無物。身軀只能匍匐在地,脖頸僵硬到無法抬頭,自然也看不見這月景。
他終于發覺有人靠近,奈何發不出聲音,只能在鼻腔里驚慌地哼哼,渾濁的雙目透出駭意,身軀止不住的戰栗。
我心中一顫,把黑傘向地上一點,說:「老人家,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
老者顯然已經很難相信人,還是止不住地退去。我蹲下身來,深深地低下頭道:「人匠不善,是我程家之過。」
我把右手輕按在老者后頸,又撫過老者鼻下。
我說:「您現在已經可以抬頭,講話了。
」
老者又驚又喜,眼中含著淚光。他激動地發抖,想抬頭看天。只是我為他新開的口很粗劣,而且他已經許久沒有講話了,只能嗚嗚地說著:「謝……」
只講了一句,那老者便佝僂著身軀咳起來。
我拍了拍老者的后背,右手順著他的脊骨摸下去,說:「您不用太急著講話。雖然我給您開了口,但是您喉嗓已經大半受損,加上體質虛弱,已經不方便講話了。我只問您些問題,『是』便點頭,『不是』便搖頭。」
我剛剛摸了這老者的身骨,發現其不單單是四肢和口部被做了手腳,全身多處臟器,靜脈,筋骨都已經被折騰得混亂不堪。他必定痛苦萬分,生不如死吧。這樣折磨人的手段,不但要是人匠,還要夠殘忍,夠熟練。
這樣的程度,我已經無能為力了,隨意施技,只能徒增其痛苦。即便父親在此,也未必能修好這位老者。人匠雖能修人,卻不能修盡一切人。
我問:「把您變成這樣的,是宮里的人麼?」
他點頭。
「您見過他的面貌麼?」
他搖頭。
「您變成這樣有五年麼?」
他點頭,然后微聲說道:「七。」
我看他神情痛苦,看來是回憶起當年夢魘,也不忍心再問,只好說:「老人家出來,是為了看月麼?」
他點頭。
我把黑傘抬起,問:「您還有什麼心愿,說與我吧。」
老者終于含笑,卻又熱淚兩行,支吾著說出二字:「賜……死。」
我已經猜到他的愿景,便站在老者身旁,將那大傘張開。雕文在月光下顯得分外詭麗,黑傘下老者霎時間化為一灘肉泥,片刻后又散作血水,終成為騰騰的紅霧,如朱砂飄起,附在傘的紋路里。
生而無樂,唯死求歡。
我轉過頭,急忙把傘合起,那偷看了許久的侍女忍不住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