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彩暗暗瞥了一眼我背著的長筒說:「程善啊程善,你這黑傘的確是個寶貝,可天下的寶貝又不是只有你這黑傘一件。」
我笑問:「聽明女俠這麼說,應該是見過更加珍奇之物了,不妨拿出來看看?」
她卻跑開來,說:「快走吧,一會就要天明了。哪天穿給你看。」
穿?是一件衣物,還是靴子?我本以為她那畫筆有精妙之處,才致她善畫活物。難道還另有原因?我反復回想明彩穿過的衣物,既沒有太過華美的樣貌,也沒有什麼不凡的功效,所以應該是我還沒見過的衣物。
我再沒過問,與她一齊跑到廢人居門前。我拉著明彩側身到門的一旁。
我在她耳旁道,里面有人要出來,很多人。
晚秋風起。
然后我們兩人聽見了里面凌亂的言語聲,嘈雜紛亂,弄不清次序。
「活著的還有九十七人,都帶到后殿。」
「你怎麼跟來了?這不是你這女人家該來的地方,快回寢宮,老實睡覺!」
「你們幾個別搬那骨肉了,全都堆在那邊便是。」
言語聲只持續了片刻,又是沙沙的拖行響。
然后我聽見簌簌的顫響,像是萬木成枝從地上攀過。
我們倆一動不動,靜著藏了些許時候。直到死寂。
大門依舊敞開,只是夜色太深,周遭的景致都像蒙在墨里。
是一個空蕩蕩的大院,房宇都被拆了去。
「這天色太暗了。里面的景物我能看見,你應該看不太真切。」我攔住要上前去的明彩說。
「你攔我做什麼?我護著你還差不多。你看看,這里面有東西麼?」
我說,只能看見石磚。
「這不對,石磚上都是腳印,還有拖行物件的痕跡。
這里的人和物都被移走了,就是剛剛的事情。」我眉頭緊鎖,在目力所及之處盡力去看,看每一個錯過的細節。
明彩很不安,她的每種情感,都盛滿到裝不下,溢出來。她快步走上前去說:「這磚下面有東西,你要來看下。」
我右手按在地上,一路沿著石磚的縫隙擦過。到了明彩身旁,驚得不能言語。
「這地磚下有血肉,血肉下又有經脈。這地下有大東西,東西上還有筋骨百千……」我一邊摸著,一邊在心里估量著地下的東西。
不可能,沒可能的。這地下是血肉與土長在一起,人的臟器混作一團像是根莖深深埋下,筋骨如同枝葉潛在土中。
明彩走到大院中央,愣在那土堆之前。她動彈不得,像是嚇到說不出話。
「程善!這土堆……」她還沒說完,又聽見簌簌的顫響。有什麼東西在地下躁動不安,要破土而出。
我終于警醒,然而步伐已經跟不上炙痛的心緒。
「是手!地下有手臂!」話音未落,那些石磚一一被撬動,發出沉悶的碰響。無數只手臂相互接連,盤錯著從地下竄出。它們肆意生長,從每一個石磚下面死死地抓住我和明彩。我和她轉瞬間被拉出十步之遙,那些手探上我的雙腿、腰腹和肩膀。
一股蠻力在狠狠地把我向后拉,接下來,就是我被更多的手抓住,像是被錮上無數的枷,然后被扯到粉身碎骨。
我右手成掌,依次斬過身上的手臂,被我斬過的就像蠟一樣斷掉又縮回去。
「明彩!不要用蠻力掙,這手里面有人匠的血,那些手都是化骨,脫血的技式!」
我跑過去想要救明彩,卻發現她右臂已經被幾十只手死死鎖住,她借著腰腹的力,還在苦苦支撐。
如萬蛇纏身。
若是再遲一息,怕明Ṫū́ₔ彩要被化作一個空皮囊。所以我一掌從上至下斬了下去,掌鋒切過那些殘臂,她身后的長發,她的右臂,最后從她右腳的腳踝處離開,她就這樣被我斬成了幾段。
像刀斬亂麻。
14.
明彩終于脫出,我把她背著,她在我肩上輕得感覺不到分量。我狂奔著,探過她的身體,心中一陣涼。
到底是用多少人的血肉鑄成的那萬千邪手?到底用了多少人匠的血才能達成那樣的技式?我想不出。
這里面,到底葬了多少性命,埋了多少冤骨,腐了多少血肉,去了多少生靈。我不敢想。
我能想的,就是明彩到底被傷得多重。
她估計已經損了三成的骨,四成的血。我予了她一些我的血,只聽見她在我背上說:「程善,你聽過《云鬼詞》嗎?」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麼答她,只能搖搖頭說:「沒有啊。」
她的聲音快要聽不見,她說:「總有一天,我要唱給你聽,讓你說好聽。」
她骨已經酥了,精血也不穩。被那邪手抓過的地方,更是軟得像泥偶。我感覺她就要像蠟一樣融掉了。
我說:「你聽著啊,我會修好你的。我是程家唯一的傳人,天下第一人匠。我什麼人都修得好的。」
我說,我是持黑傘的程善。他們聽了都怕我。唯獨你不怕我,所以你也沒什麼可怕的。
她只是笑,卻連半句話也沒力氣答。
我跑到再也提不起腳步,接不上呼吸。到了某個角落里,把明彩安穩地放到地上。
這里也許是大殿后,也許是寢宮后。我完全顧不得是哪里,明彩在我懷里瑟瑟發抖,蜷縮得像個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