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是有所見長,也只是技法之廣罷了。這姑娘,救是可以救,但人于人匠眼中,就如同木于木匠眼中,都是物件,是器具。什麼生靈,活物,都是無謂的說辭。宮中總有人,要貪這姑娘的皮肉。」
我愣住,半晌無語。感覺胸口被什麼壓住,喘不過氣來。
一陣寒意。
我攥著手里的茶杯,右手不覺發抖,我轉過頭問:「前輩,宮中之惡事,你無所不知。你真的不插手麼?」
她先說了四個字。
「年輕氣盛。」
又道:「程善,你見過的惡是怎樣?我見過人匠把人的頭沉下肩膀,讓他人的眼目被自己的腸胃消化;我見過人匠把人的喉舌嵌進鐲子,叫那人求死不能;我又見過人匠把人蛻皮去骨,放到秤上像豬牛一般稱量。我活得太久,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無一不包。天下大惡,盡收眼底,你能一一去了?」
我說,好,好。
我說:「前輩成圣成魔,我不言語。前輩想當侍女便當侍女,想當權相便當權相,倒也樂得自在。我只問你幾個問題,望前輩如實回答。」
她應允,臉上掛著幾分失意。
我問:「請問,什麼是『鑄人』?」
溫良神色古井不波,她伸出自己的右臂說:「這條右臂,不是我自己的,你看得出來吧。」
我點頭。
她說:「用人匠身體的一部分,混合他人之血肉,再加以特殊的技法,可以鑄造一人。鑄出來的人,有如真正的人。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多,就與人匠像些,甚至于心意相通。若是用人匠的部分少,就不太相仿,鑄出來的人也活不長久。被鑄的人若是壽命盡時,就成一團氣霧,散了。
」
我恍然間醒悟,臉上露出的不知是不是笑。我想笑又笑不出,只好把面容擺得猙獰,像是畫像里的羅剎。
「前輩,今早來抱走明彩的侍女,是你鑄的人吧。」
她說:「是。那日我救了一位廢人居的女人,但她已被折騰得不成人樣,身體扭曲得像是一個籮筐。我一氣之下把那身體打得稀爛,然后用我的一根頭發鑄成了你見到的那個侍女。」
我感覺自己快結冰了。
我突然覺得自己知道溫良為什麼要救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到底是誰。但我又痛恨自己知道,像胸口被毒刃刺穿。
哽咽。
我快說不出話來,只能含糊地道:「前輩,那封信是你寫的吧。」
她點頭。
「前輩。您救的女人是不是我母親?」
她點頭。
「我那日用黑傘度化的老者,是不是我父親?」
她又點頭。
我起身向溫良跪謝。
「前輩,多謝您養育之恩。」
淚流。
溫良摸著我的頭發說,「程善,別哭。你一定會是天下第一人匠,一定會好好活著。」
然后,她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18.
這故事我已經在信里看過一遍了,只是那時我還不知道,是溫良講給我聽的。
我母親曾是宮中的一個侍女,父親是異人居的一位異人。
他是人匠,技藝超群。
他有位多年的至交,叫溫良。溫良潛心鑄人之法,準備用自己畢生心血和右臂,鑄成一個人。但是溫良沒有機會,他找不到合適的底子,他要把這門技藝用在最合適的人身上。
他等了很久,然后等到了機會。
應家的寢宮要降生新皇子,先皇應自笑等待著自己的兒子和未來國君的誕生。
噩耗打擊了應自笑。皇子應如意夭折。
溫良說,我能救活皇子。
先皇說,好,若成,賜你榮華。
溫良斬下了自己的右臂,鑄成了新的應如意。
新皇子生來便有二十多歲模樣。先皇嚇得惶惶不安,驚懼萬分,大叫「怪胎!」然后一病不起。
又過了兩年,應如意登基。
應如意說,天下應如意,我要求萬人長生。
人于人匠,如木于木匠。他有人匠一臂,可以施人匠之法。他要讓人融于萬物,求得萬人不朽。要人成椅子、成桌子、成瓷瓶、成怪、成魔,生不如死。
溫良沒有得到榮華,他活在悔恨和厭倦里。沒了鑄人的癡求,他什麼也不剩。他沒曾想,鑄人失敗,就會鑄成魔。他找了位被應如意玩弄到求死的侍女,殺了她。取了侍女的皮囊,他變成了她。
溫良就想這樣活著。
父母當時剛剛生下我。
母親被折磨不堪,父親為了救母親,像我一樣血脈相連,一夜白頭,紋上眉梢。
時間在父親身上洶涌流逝。
父親一直反對溫良鑄人,但這時,他說:「我倆尚不能自保,但善兒不能沒有父母。你取我雙手,去鑄成一男子。再用你殺的那侍女和你發絲一根,去鑄一位女子。去吧。」
這二人,便是我父母。
溫良取了我父親雙手,在廢人居找了位男子,鑄成我記憶中的「父親」。然后又取了自己幾根骨和發絲,鑄成了我記憶中的「母親。」
應如意只有右手有人匠之能,他要我父親獻上左手,才是完整人匠。但我父親已經沒有左手可獻,他只剩兩只殘臂,手只是一陣幻痛。
應如意說:「好,你沒有手,那還當人干什麼,不如當椅子。
而且你沒有,總有一天你有子嗣,子嗣也會有手。」
溫良說,要程善的左手,應如意才會罷休。
于是我單手,成為人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