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定睛一看,一眼掃到了墻上明彩的面龐。
我指著明彩的臉說:「皇上,這面皮……」
應如意神色一滯,他說:「老弟,你想要這個?這是我今早剛剛拿來的收藏,還新鮮。不過你若是喜歡,朕絕無吝嗇的道理。」
明彩就這樣被做成了臉譜。她要被活剝,要被去骨,要刮下臉上的面皮,然后掛在墻上。我再也沒機會看到明彩的畫作了。
我不敢想,一動這念頭,就覺得殘忍。
我沒有傷痛的力氣。
我父母,我明彩,我左手。我與誰問。
我想起那日離家,前往皇城。我熱著全身的血,背著長筒,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人匠,覺得自己能獨步天下,舉世無雙。
人匠可以修人,不能修心。可以修千萬人,不能修天下人。
浮生幻影。
熱血盡涼,只剩這一腔還發燙。
我抽出了長筒里的傘,舉在我面前。
我問:「應如意,你知道善惡麼?」
應如意看見我那黑傘,面色淡然。他說:「程善,朕之前就說你不懂禮法。你看看,天子面前,就要貿然動刀兵。你年紀也不小,怎麼還信善惡那一套?」
我突然笑出聲來,把傘張開,傘上的黑色雕文綻放在書房里,周遭所有器物為之一顫。那些器具桌椅里面的人,盡皆被我毀做肉泥。萬千血霧從周遭騰起,附到我那傘上。屋內像是爆開一團血蓮,一股血腥味濃郁后又消散不見。
一傘開,殺生無數。
應如意嘆息道:「可憐朕這些藏品,都被你這傘毀了。你殺這書房里這麼多人,難道就能稱之為善了麼?」
我說:「誰說我是善?誰說我是惡?庸人才信善惡。善人有善報?惡人有惡報?都是虛妄之言。
我只講因果。你殺天下多少人,是你的能耐。但你殺我父母,殺我明彩,取我左手,是你種下的因,今天,才是果。」
我聽見外面侍衛騰騰的腳步,像海浪一般涌來。
應如意說,「朕知道你要來,不會一點防備沒有的。你是程善,不是什麼凡夫俗子。」
「皇上說笑了,我就是凡夫俗子。」
應如意說:「可惜,可惜,可惜啊。時至今日,還要朕親自來,朕來教你為臣的禮節。」
我說:「不了,你若想聽禮法,我講給你。」
我放聲大呵,聲如洪鐘大呂,回蕩于三宮六院,久久未散:「我是程家唯一子嗣,天下第一人匠,程善!今我持黑傘求應如意一見,與你討我父母債,我明彩債,及千千萬萬血債,愿你一并償!」
我知道應如意有人匠雙手,黑傘不能傷他分毫。但我開著傘只是為了戒備周遭趕來的侍衛,不讓他們近身。
這撐不了多久,外面是萬箭齊發的破空聲。
我很快被箭雨打得血肉模糊,倒在血泊里,眼睛也被血浸染。
蒙眬中,應如意說:「程善,黑傘不能救你,只有朕才能救你。」
他靠過身來,想要拿那把黑傘。
我搖搖頭說:「應如意,你也不能救我,因為你救不了你自己。」
我言罷,從右手袖口中又伸出一只手,像蛇一樣盤過應如意的脖頸,然后狠狠捏住他的面龐。
我看到應如意眼里的驚懼在像洪水一樣流過,下一刻就是他的整個頭顱像泄了氣的皮囊一樣癱軟下去。
這是溫良借給我的手。這是我特意為了應如意準備的極致盛宴。
我笑著說:「這下,你永生啦。」
那手像軟泥一樣瘋狂地傾瀉進應如意空空如也的頭顱里,我的袖口有如一團亂根般竄出皮肉向應如意身體涌去。
他的頭又飽滿起來,恢復了原來的面目。
我說:「讓你把頭嵌進這麼小的地方,委屈你了前輩。這右手,你隨意取用。」
這一刻跟我說話的,是拿了應如意皮囊的溫良。
溫良擺了擺自己的右手說:「不用了,我拿回了自己的右臂,要你的右手有何用?」
我說:「那好,前輩,愿你善待這天下。」
溫良笑而不答。過了半晌,他說:「也愿天下善待我。」
他開門走出,大聲道:「反賊程善已被就地正法!」
20.
等我再次修好自己的時候,已是滿頭銀發。
我從皇宮離開時,溫良說可以讓我盡享榮華。我說不了,已經累了。
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沒有親人,沒有自己。只有明彩的畫,我留著。
還有一塊墨色的玉玦,像是太極的一邊。這是家傳的古玉。
除此之外,皆無。
我背著明彩的畫卷走著,走在當年經過的山路上。又遇見同一伙山賊,也還是那個頭目。他從山上走下來說:「程家少爺,你的頭發怎麼?」
我笑著說:「沒事,權當被雪染了。」
他說:「少爺,當年我們不是存心要打劫你的。只是上面有令,他們說,當山賊,我不管。但是要是有背長筒的少年,一定要留心。」
我點點頭說:「沒事,我不在意的。」
他說話的時候,我背后的畫卷狂顫。
我說:「我先走了,有緣再見。」
那頭目拜謝我說:「程大人寬宏大量,小的心領了。」
我笑笑,沒說話。
我走了好遠,一直走到無人的林間。
扯開顫動的畫卷,上面空空如也。
耳邊是夢中的歌聲,是明彩在我耳邊清唱。我回頭,林間恍若有霜雪飛舞。
明彩披著白色大氅,持著一根畫筆站在我身后。
我不驚訝,我總是夢見她,我總覺得終有一日我們會相見。
她一直唱到「千般圣,千般魔,任由他人說」。
她輕笑問我:好聽麼?
我點頭說:「好聽。」
我答應她一會說好聽。
她說:「喏,我穿給你看了。」
我說:「你真的是畫師麼?」
她腳步輕靈,恍若隨風曼舞。
她說:「我都說了,你有傳家寶,我也有啊。」
我說:「也是。明女俠不曾欺我。」
她說:「當初你說的古訓,都照做了?」
我無奈苦笑,答道:「傘已經開了。信被溫良掉了包,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寫的什麼。只剩這一塊玉,還沒來得及用。」
她像是一團光,在我面前縹緲如霧,看不真切。她拿出一塊白色的玉玦,正能與我那塊嚴絲合縫。
她說:「我的古訓是這樣:『遇危難,披氅。至境界,下筆。見故人,持玦。』。我平日只會畫活物,是因為我的筆只能畫魂。你老了,但好在你的魂還年輕。」
我說:「別管我了。你現在只是一團魂吧,將來怎麼辦?」
她說:「陪著你嘍,家傳的白氅可以保我魂魄不散,邪氣不侵。我全等著你哪日給我做一副皮囊。」
我搖頭說:「這怎麼行,鑄人是有違天理的。」
她說:「我畫魂,修魂,是為魂匠。你鑄人,修人,是為人匠。你我二人都未遭天譴,怎麼談有違天理呢。」
我笑出眼淚來,指著她說:「你看,又妄言了。這世界上哪有魂匠這一說。搞不好,你說的《云鬼詞》,就是魂詞吧?那我還要背一套《人詞》不成?」
她飄過來輕吻我的額頭,雙手拂過我的白發。
她說:「你不信也罷。反正我千般圣魔,只與你說。」
程善進京的光策十七年,卻是大宏最后一個太平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