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諷刺，人工麥穗在扮演麥穗這一任務上比自然生長的小麥做的還要好。

　　或許，作為某物存在和扮演某物存在究其根本相去甚遠吧。

　　安先生的思緒開始變得焦躁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無意識中正在將有關麥穗的設問遷移到另一對象上。

　　人呢，人可以被看見的生活部分與什麼相連呢？人需要從何處為生活的表象汲取養分嗎？如果是的話，這個養分的來源較之生活的表象是更為抽象還是更為具體？人的麥稈是什麼？是我們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嗎？或者完全反過來，是身體？安先生腦海中一個接一個冒出他無法解答的問題。

　　隨著與麥穗平行式的思考的推進，安先生觸及到了令他脊背發涼的問題。

　　人與什麼是一一對應的？安先生隨手抄起一張紙條，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沒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在限定的語言環境下，名字所構成的集合和人所構成的集合確實是一一對應的。但這貌似過于淺顯，安先生在他的名字旁邊寫上了 trivial 的備注，這個一一對應明顯并不足夠定義人這個概念。

　　安先生將視線收回到屋內，抿了一口已經開始發涼的咖啡，看著自己書房內的種種。他掃過自己桌面上的家族合影，又掃過桌面上他曾活躍于其中的數學家群體的內部信件。

　　或者從上而下，通過群的方式定義其中的每一個元素呢？ 人能否被定義為他身處于的社會，家庭集群中所承擔的角色的綜合呢？就好像每個麥穗的定義不來源于他深入地下的根莖，而是作為麥田波浪其中的一員。

　　但是，這又回到了人工麥穗的問題上去，只要摸清了從旁觀者眼中一個符合定義的人的行為模式，哪怕他只是一個被人操控的行尸走肉想要偽裝成真實的人，也是再簡單不過了。判別的基準又何以存在呢？該死的群論。他一邊這麼想著，在紙條上寫下“Non-trivial injection？”后便拋到一旁。

　　第二章

　　我說，你有一個突然之間就從你生活中完全消失的朋友嗎？

　　我曾經就有這麼一個朋友。

　　她的存在就是世間萬種色彩的來源本身，是鮮明得猶如實體的彩虹。有她存在的日子，就其記憶被儲存的相而言，都是色調明快、節奏輕巧的跳躍態。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有些過于抽象。

　　不要誤會，正如之前提到的一樣，我從來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那種她出現在我低沉的時期，將陽光重新帶入我的生活的橋段不曾發生。我的生活一如常人，不曾深陷入迫切需要別人拯救的陰翳之中。莫如說，我自身所散發出來的熱量，雖不至于漫溢出去，但也足以不為黑暗的入侵留下余地。這份情感。縱使復雜到難以表達，但其中不摻雜一絲對自己的憐惜。但很確定的一點，也是我永遠不會否認的一點是，我非常需要她。

　　這種需求本身在展露自身之前是完全被忽略的，甚至是根本不存在的。但是一旦顯現，就好似光潔墻面上的一處細小污點，從此就將意識牢牢俘獲。她的存在不是這巨大空洞的誕生原因，只是一個輕柔、不摻雜任何指示意向的提示。

僅僅是一瞥，足以使精神為之震撼。這種感覺好像在身處萬米海底，突然意識到近在咫尺的巨大生物長久以來的存在。

　　于是，在一年前的今天，她毫無征兆的消失了，杳無音訊。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過去的生活也隨之而去。

　　假設我們所有人的生命經歷有邊界這一概念，她好似一把穿透其屏障的光柱，那麼迅速，那麼光彩奪目。只不過，她的存在填補了裂口，我們不能透過它看到光柱所來自的生活之外的世界。就像還留在身體中的刀刃在阻礙著鮮血噴涌而出。但是當她消失之后，剩下的只有填滿我們生活的介質的流逝。至于流逝的方向，則取決于兩邊的壓強。她的存在空間越是光亮刺眼，她消失之后所留下的虛無尺度則越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們之間最后的聊天記錄：她發給我的一張剛剛做好的奶油蘑菇湯；我第二天睡醒才回復的表情；一天后，沒有收到回復的我半關切半埋怨的問詢。至此，戛然而止。到今天為止整整兩年，我沒有再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無論如何努力，我也沒有辦法將與她相處時的感受完全訴諸文字，或任何表達形式。縱使語言可以囊括五感，敘述經歷，但對于刻畫她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跡這件事來說，無力到令我感到絕望。文字所能否記述之事全部坐落于日常的維度。如果單單是僅憑這些東西的總和，她的存在輕得不可思議。但事實上，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所感受到的力量感，使我在靈魂深處為之一震，為之悄然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