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原因麼，我自己也解釋不清。

　　我漸漸不敢去回憶任何有關她的事情。她在我腦海中的形象永遠定格于那麼幾幅畫面，如此日常，如此輕盈，其余一概被封存。我所畏懼的是，隨著我沉浸于這些能夠被付諸于形體的思緒，她在我生命中的存續就越來越趨近于這些思緒的總和。但如果真是這樣，這個世界重要的一部分將對我關閉。而且，我清楚地知道，是徹底且永久地關閉。

　　這種感覺無比強烈且清晰，但是我完全不能告訴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這“重要的一部分”究竟是什麼”。我之前聽到過一種說法，我們害怕失去身邊的人，其實是害怕他們以我們生命中一部份的形式而離去。我深以為然。

　　我從來都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只曉得那曾將她籠罩的東西的質感厚重粘稠，僅僅是靠近就令人無法呼吸。我之所以曉得，是因為那東西曾經就在我的眼前將她吞噬過一次。

　　那是我們大四的第一個學期，盛夏，臨近期末的一天，她切斷自己與外界的聯系，將自己鎖在宿舍里，一鎖就是整整一個月。和這次的消失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能夠追溯的先兆。

　　對于她的形容，我不斷地使用“輕盈”這個概念，并不是在比喻的層面使用的。她的存在對于世界施加的重量是那麼小，讓我真的懷疑在那一個月里她從這個世界消散了。不是懷疑，這是我明確知道的，確鑿無誤地發生了的事情。

　　當然，我們都很擔心，但是同時又能夠感覺到她的自我封閉是有意而為之。

所以即使擔心，也決定充分尊重她的個人意愿，并沒有貿然打擾。不，不僅僅是這個原因，不知為何，我當時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如此，我們的關系將走向無法挽回的結局。不過，至少我知道，在物理層面上她還在我們身邊。正如她一個月后輕描淡寫地向我們解釋的那樣，這段異常僅僅是由身體原因導致的，并且不希望我們繼續過問。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已經對那無可名狀的東西有些微感知。而那曾經束縛此物的枷鎖在受力達到臨界點以后已然完全開裂，這次只是令其暫時安睡了而已。回想起來，即便那東西所具有的強大拖拽力和在感知層次施加的窒息感令人毛骨悚然，但是純粹的惡意我想是沒有的。

　　我是有機會看清它的真實面目的。它的渾噩形象并不是由于她的刻意隱藏，而是我無法放任自己哪怕僅僅是想象她蜷縮在其中的身形，更別說直視這一場景。因此，我選擇了假裝關懷，但實際上視而不見。

　　我不能原諒自己錯過了這麼明顯的預警。我清楚地知道，我曾經以為的事情回到正軌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這次，當她再次消失之后，我的存在也開始從她曾經所存在的裂口向外傾注，伴隨著一刻不曾停息的輕微痛楚。

　　在一片純粹的黑暗中，我睜開雙眼。貼身的衣物被汗液浸濕緊緊粘在皮膚上，我絲毫不想掙扎。看來昨夜噩夢又一次找上門來，只是我絲毫沒有記憶，唯有身體里殘留的乏力感。

我看了一眼一旁的電子表屏幕，稍稍過早上九點，這一信息只在我的意識表層停留了一瞬，并沒有激起任何連帶的信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時間的盡職與否對我來說無關緊要。終于，我起身拉開能將陽光完全遮蔽的特制窗簾，讓自然光滑進房間的每個角落開始工作，同時審視著窗外那對我來說愈漸稀薄的現實世界。

　　樓下有一對年輕的媽媽一邊聊著天，一邊走進小區的大門。她們在二人共同的旅途的終點，同時停下腳步，身邊是一片花壇。她們手提著剛剛買回來的新鮮食材，用同樣的包裝袋裝著，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塑料袋。她們大約是送孩子去學校之后在校門口相遇，繼而結伴而行采購。在回家的路上一邊聊著孩子的學習和丈夫的工作，一邊慢慢向家的方向走著，畢竟沒有什麼趕著要做的事情。想必，類似的情節以固定的頻率重復發生，所用的時長始終如一。無論話題的內容如何變化，豐富還是貧瘠，她們已經學會了一種讓談話自然繼續下去，從而恰到好處的填滿這段時間的技巧。也掌握了一種對于時間和節奏的獨特感受方法，用更好理解的方式說就是明白什麼是在這個場合下的“合適”與“得體”。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往往不是由距離而丈量的，而是以這種雙方共同締結的“合適”、“得體”的程度作為標尺。我看著樓下的媽媽們揮手道別，各自走進單元樓，回頭看看了表，計算了一下這段表示友好的談話所用去的時間，嘗試著去感知她們之間所締結的契約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