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身從窗邊離開，房間里的陰霾氣息基本上已經被陽光清掃干凈了。我向這位無形的鐘點工道了謝，支付了報酬，連小費也一并給了。雖然這里沒有這個習慣，但就像讓家政人員一次性清掃幾個月沒有清潔的房間一樣，對于人家的額外勞動，還是應該有所表示。

　　我轉身進到浴室，快速地沖了個澡。熱水順著我的頭頂向下流遍全身的時候，我的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想著昨夜的對話。對于澤西的工作和業界的一片混亂我絲毫沒有興趣，這部分內容自然地被過濾掉。剩下的對話內容本身并沒有什麼琢磨不透的信息，請求也簡單明了。只不過，對于澤西最后給我的理由，我猜不透到底有幾分是在開玩笑。從浴室出來，我挑選了一身干凈的衣服換上，然后開始將頭發吹干，這需要花上一段時間。

　　待到頭發完全干了之后，我將吹風機放回原位。臨出浴室之前，我瞥了一眼盥洗臺上方的鏡子。這才略帶驚訝地發現，我為自己挑選的完全是外出的一套行頭。意識到這一點之后，這一想法也不再掩藏自己，強烈地要求回應。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會主動踏出家門。但這次，破天荒地，這想法竟然自己找上門來。我任由自己的肢體行動，穿好鞋，將長過肩膀的頭發系在腦后，拿好鑰匙之后走出門去。

　　四月底北京的風中僅剩最后一絲涼意，花也謝得差不多了。我沒有具體的目的地，大致的方向也沒有，控制權完全交給雙腿，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和我的身體之間建立了這樣一種奇怪的信任關系。

而我所做的全部只是觀察而已，就像野生動物園的游客在觀光車里，看著從車窗外掠過的一切景色。觀光車帶著我從三環的立交橋下穿過，拐入一個獨自成活的小公園。從天剛亮開始，這里一直被附近前來健身的居民占據，在研究各種新奇的健身方式的同時互相攀談。小公園內充滿的氣息與方才經過的地方完全不同，這是我認為北京這個城市十分吊詭的地方所在。輝煌大氣的八車道馬路兩旁，盡是直沖云霄的摩天大樓。與之相比，作為一個人的生活尺度實在是過于渺小。但只是稍拐入背街，完全是另一片生活圖景。在這里，城市才真正是居民生活的舞臺而已。僅僅十分鐘的路程，我感覺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之間進行了一次穿越。

　　我在六年前離開北京前往國外讀書，期間只在寒暑假斷斷續續地回家。雖然是遭遇了某些藏在陰影里的變故，但總算是挨到了畢業。畢業回家之后基本上閉門不出，因此我對于這座城市的印象大都還停留在過去，也就是我人生的前十八年對其所留下的印象上。即使在同一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生活，人對于一座城市的觀感也不從來都是同一的。將這座城市視為自己真正的歸屬，和僅僅把其當作生命中一個階段的臨時落腳點，帶來的認知感受大有不同。這些對城市的定義差異造成了對這座城市的期盼、依賴程度、以及交付給它的故事和秘密也不盡相同。

我眼中的北京很少與人建立私人的鏈接。像是別人故事中常有的，時隔十余年再次回到相同的地方，見到熟悉的人和地方的情節在我身上不曾發生過。不僅僅是我，很難想象類似情景在北京發生。這樣也好，人們之間建立了某種默契，互相不過分干擾對方的生活。也沒人有人會因為走到不熟悉的地方而感到格格不入。這個城市是均質的。

　　我沿著公園里那不大的人工湖旁的健身步道繞行，刻意放慢了步伐，觀察著四周。穿著緊身運動服的人群健步如飛地從身邊穿過，我身處人群中好像在不住地后退，時不時有人對于我的緩慢用眼神表示輕微抗議。在這里，基本上沒有人慢跑，大家都是采用一種類似于競走的方式進行鍛煉。所有人雙臂擺動幅度都很大，同時刻意地保持總有一只腳接觸地面，估計是在指導中有明確強調過這一點。即便是不跑起來，這樣的行進方式速度也絕對不慢，如果不是刻意保持的話，順應身體的自然狀態開始慢跑想必還要輕松一些。大家在使用體力前進的同時，還要花費一定程度的注意力來抑制跑起來的沖動。看來這是一種高效的對于體力和意志力的雙重訓練。

　　前進的同時，我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湖面上，嘗試從中找到一絲絲熟悉的感覺。雖說赫拉克利特曾經斷言：“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但是水作為河流的存在的形式似乎是保持不變的，即使其內部內容確實早已發生了無數次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