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把我嫁給了一座山。
后來,山活了。
它每天以微不可察的速度,向京城移動。
今日挪一寸。
明日進一尺。
而我的醫館,就在京城。
他們說,那座山,是奔我而來的。
「嫁山隨山,九娘娘,您得和它圓房啊!」
可是……
山那麼大,圓起來大概比較麻煩吧?
1.
太后把我嫁給山這事兒,說來話長。
2.
當今圣上只信任閹人。
要入朝為官,就得舍棄胯下二兩。
我想抓住商機,在京城開家醫館,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燒尾」。
燒尾,原是指,鯉魚躍龍門時,天雷擊去魚尾,化身成龍。
我手中的柳葉刀,與「天雷」異曲同工。
「唰」地一刀,干凈利落,幫趕考的書生了卻凡塵。
如此一來,沒了妻妾拖累,不用顧念子孫后代,也不會被美色淫欲誘惑,全心全意,只效忠于圣上。
(那要是不肯割呢?)
不肯也沒事兒。
就別當官了唄。
你想想,他連這點痛都忍不了,又怎麼能讓人相信他為國為民的決心呢。
3.
京城中做這門生意的人很多,大多是劁匠出身。
他們刀工潦草,割完隨意抹點草灰,關進蠶室,就任人家自生自滅。
好多人苦讀十年,就死在這最后一刀上。
我就不同了。
我生于醫藥世家,自小耳濡目染,熟知醫理。
但我嫌草藥治病太磨嘰,只醉心于剖解之術。
哪里病了、壞了,就剖開修修,這樣多快呀!
從記事起,我就喜歡混在廚房,幫家里的廚子殺魚宰兔,研究它們的骨骼器臟。
六歲那年,家里的雞吃了毒草。
我切開雞肚子,從雞胃中取出毒穢,又將雞肚縫合。
那些雞竟然都活了下來。
從那時我便篤信,人的身體,也是可以拆裝縫補的。
(可是人和雞還是不一樣的吧?)
有什麼不一樣?
不都是個腔子嘛,一個口進,一個口出,只是形狀不同罷了。
何況,我后來也剖過不少人,確實能活。
大約在我十歲的時候,天下動蕩。
屲(wā)煞人趁機作亂,四處燒殺搶掠。
每破一城,殺光燒光,片瓦不留。
我們族中的男子全部都被征入軍中,做了醫兵。
我爹也被編入鎮南軍,在陳老將軍麾下,擔任主管醫務的參軍。
家中女眷則攜帶了細軟,逃往京中的舅舅家。
我爹知道我愛闖禍,兵荒馬亂的,怕我連累家人,便讓我女扮男裝,化名「茹十郎」,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個藥童,也好時時約束。
戰場上肉搏廝殺,血肉橫飛。
我爹忙不過來時,就讓我打個下手。
沒過多久,他那點本事,我全學會了。
刳肉去毒,折骨復位,割皮解肌,訣脈結筋,開顱破腹……
手熟之后,我剖人,就像「庖丁解牛」一樣。
庖丁看牛,不見全牛。
我看人時,也能用目光描摹出對方的肌理筋脈、器臟骨骼。
我在解剖這方面,還是很有天賦的。
打開一具血肉跳動的身體,用刀針鑷剪擺弄它、修復它,再縫好它——
這個過程,讓我感到特別快樂。
尤其是利刃破開柔韌的皮膚、切入皮肉那一瞬的摩擦感,實在是太美妙了。
該怎麼形容呢?
就好像你的身體乃至靈魂深處,有一個很深、很隱秘之處,一直在隱隱發癢,但在那一瞬,你終于撓到了。
你的整個靈魂,都因此而舒展了。
這種切割的快樂,只有伙頭兵羅伯特能懂。
(他的名字挺特別的呀!)
是有點。
他還有個弟弟,叫羅仲殊。
羅伯特刀工也很好,最喜歡削土豆。
每天傍晚,他坐在火灶邊,右手攥著土豆,左手握刀,看似隨意地劃拉幾下,大小均勻的土豆片就飛入了木盆里。
營里的大頭兵們都喜歡看他削土豆。
特別是打了敗仗的時候。
還有,想家的時候。
(我不高興的時候喜歡用木片剝玉米粒。)
那你剝吧,我這有。
4.
屲煞人原是山中的狩獵民族,身材矮小,但精壯敏捷。
他們不圖天下霸業,也不圖久治長安,只攻不守,四處搶掠屠戮。
這場仗,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狩獵。
打得過,就窮追不舍。
打不過,要麼就換一處打,要麼就躲回山上,養足了精神再打。
但鎮南軍,既要攻,又要守,打得極為艱難。
開戰第二年,陳老將軍戰死。
他唯一活著的小兒子,叫陳向北,我們都叫他陳小將軍。
他帶著殘部,用了兩年時間,才勉力將屲煞人擋在羿山。
這座山,就是后來太后要我嫁的山。
還別說,它挺雄偉的。
巍峨起伏,峰巒疊嶂。
主峰射日峰,名如其形。
遠遠望去,山骨隱約有人的輪廓,而入云的山峰,就像一把蓄勢待發的巨弓。
弓背緊繃,強勢有力。
一根粗大的柱形巨石,搭弓斜上,仿佛下一刻,就要射破蒼穹。
每當有山風穿過時,整座山,就有了呼吸。
粗獷,沉厚……
(看樣子,你還挺喜歡這座山的?)
你沒見過那時的羿山,蒼翠欲滴,美得攝人心魄。
有一次我上山采藥,還在山頂發現一處隱秘的溫泉呢。
泉水清澈,熱氣繚繞。
當時是初秋,傍晚的山風已有幾分凜冽。
但泡在泉水里,連風的聲音也似鼻息沉沉,分外溫和。
我坐在水中的石頭上,忍不住哼唱起兒時的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