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做豆腐的李嫂子,她難產命懸一線時,婆家嚷著要舍大保小,她低喃著「我想活」……是我頂著官司和罵名,把胎兒拆了,保了她的命。
(你是他們的恩人啊,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
是啊。
我確實有一瞬的難過。
但很快就釋然了。
因為我看到了陳小將軍,陳向北。
他身披銀甲,手握長槍,正遠遠地望著我。
他眉骨上那道雞腳疤,在陽光下,丑得很扎眼。
縫它時,我才十一歲,針法實在糟糕。
但現在,我卻能輕松地縫出漂亮的龍鱗疤。
打仗這幾年,經我手醫活、或醫死的人,成千上萬。
我的醫術,是在尸山血海里練出來的。
這「尸」,可能是李大嫂兄弟的「尸」;
這「血」,或許是老王頭兒子的「血」。
真要論起來,我還欠他們的「授業之恩」呢。
更何況,正因為我承諾「贈醫施藥、造福百姓」,太后才允許我燒尾去勢,即便十兩金一根,她也未置一詞。
眼前這群人,是我用來和太后博弈的籌碼,我怎麼好意思以「恩人」自居啊。
我走出醫館,扶起跪在最前面的劉屠戶。
「大家都快起來吧!劉大哥快別跪了!你這斷腿我剛接上,別又給我跪折了。」
劉屠戶憨厚一笑。
眾人臉上的神色也放松下來。
「那麼兇殘難纏的屲煞人,咱們都打敗了,還怕攔不住一座山嗎?何況那山還是我相公呢!」
我眉眼彎彎,故作含羞。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笑了。
「咱們九娘娘這樣美,肯定能把山相公管得服服帖帖的!」
「那座山也是個癡情的山,見不著九娘娘,都急活了!」
「哎呦說真的,你們這些男人,還真不如人家山相公會疼人兒!」
剛才還愁云慘霧的一群人,立刻變得一派歡喜。
我抬眼,看到陳向北闊步跨上戰馬。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變回當年那個英姿勃發、一劍萬鈞的少年將軍。
只是他的身后,沒有了千軍萬馬。
只有九十六個曾經同生共死的老兵。
他們,也曾是我的同澤戰友。
圣上下旨,要我速去羿山圓房。
他們主動請纓護送。
那就走吧。
我已經享受了「山妻」帶給我的好處,自然也要扛起這個身份的責任。
10.
我與陳向北一行,星夜兼程,翻山越嶺。
過了黑山嶺,便是百里平川。
羿山的輪廓,赫然躍入眼簾。
射日峰巨弓的形狀,在薄霧中,依稀可辨。
那把原本指向天空的巨箭,已然調轉了方向。
無形的弓弦被悄悄拉開,巨柱形石箭微微向下傾斜,好像隨時會射向京城。
那一晚,我們在野外扎營。
帳外篝火跳動。
羅伯特照例坐在火堆旁,拿著刀慢慢削土豆。
伴隨著細微的摩擦聲,土豆片落到火上的鐵網架上,發出滋滋的聲響。
(羅伯特還活著,太好了!)
是啊。
可惜他的弟弟永遠留在了羿山。
我聽到他的聲音從帳外傳來:
「以前在軍中時,茹十郎最喜歡看我削土豆。
「他說,重復枯燥的動作,能讓人的心安定下來。
「因為你知道它上一秒發生了什麼,也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
「你們聽聽,十郎說話總是一套一套的,我真他媽的想他了。」
大帳內,陳向北悶頭喝了一杯酒,目光幽深。
搖曳的燈光下,他眉骨上那道雞腳疤,竟和以前的位置不一樣了。
原本的疤是從眉峰處歪歪扭扭地斜上去。
現在,卻幾乎偏到了眉尾。
這道疤,是我親手縫的,不會記錯。
當時,陳老將軍被困在一處山谷。
陳向北幾次帶兵救援,都被屲煞人的箭陣擊退。
受了箭傷的士兵越來越多。
箭頭有倒鉤,還涂抹了糞便,必須盡快取出。
取箭的方法,要視傷口位置和深淺而定。
有些可以將箭頭全部推進身體,從另一側貫穿取出。
而那些傷在軀干、內臟或命脈之處的,就必須要切開皮肉才行。
當時我爹生了病,高燒昏迷,醫帳里人手不足,只能讓我操刀取箭。
傷兵們見是個小藥童,都不敢讓我上手。
只有一個眉骨中箭的年少小將,肯將性命托付于我。
他就是陳向北。
那支箭嵌入他左側眉棱骨處,箭桿和半個箭頭已經斷了,沒辦法拔出來。。
他疼得眼球震顫,卻硬咬著牙,努力裝出不畏生死的模樣。
「取箭后,我還能上陣殺敵嗎?」他問。
「能,但你要忍痛,不能用麻陀散。」
「好,來吧!」
我當即用熟水凈手、清理傷口,切開傷處,將薄鐵片楔入他開裂的骨縫。
先用蠻力將骨縫撐大,再用鉗子,將箭頭拔了出來。
我下手穩狠準,絲毫沒有猶豫。
陳向北緊緊繃著身子,又恨,又痛,咬爛了毛巾。
為了緩和他的情緒,我輕輕說:
「我針線活不好,縫得像雞腳,小將軍長得這樣好看,怕是要破相了。」
他看著我,怕說話牽動傷口,只從唇縫中擠出幾個字:「丑一些才好。」
縫好傷口后,他立即帶了一小隊精銳,潛入屲煞人的包圍圈。
快到黎明時,他將我喚入中軍帳中。
當時,他滿身是傷,眉骨處的傷口也已崩裂,血和淚一起從他臉上流下來。
「我、沒有、他奄奄一息、路上、救不了了、父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