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眼前事都難平，要那身后名又有何用？」

5

一時間，我竟有些恍惚，許知舟的語氣仿佛與當年重疊到一刻。

我又想起了那個寒冬。

在邊陵城的大雪之中，傳來了極好的消息。

爹爹得陛下青眼，不日即將前往京城赴任。

我當時生著病，本是顧念著讓祖母先照看，但拗不過我執意想要一并去京城，

便給我單獨安排了支馬車隊伍，跟在他們后頭。

到了懷州境內，外頭仍舊一片白雪茫茫，在冰天雪地之間，我第一次見到了許知舟。

彼時的他僅著單衣，昏倒在路邊，氣息已是十分微弱，身下流出的溫熱鮮血將白色染成大片的紅。

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吩咐侍從救下他，安置在馬車之中。

好心沒換來感激，反而領受到了許知舟的警惕與狠辣。

即便虛弱無比，他仍掙扎著抽出匕首，護住自己胸前，又謹慎地用刀尖對著我。

我再如何耐心解釋，都沒法打消他的疑慮。

在這僵持之際，外頭突然傳來數聲慘叫。

許知舟神色驟變，喃喃道：

「他們追來了。」

5

他皺了皺眉，臉上閃過一絲猶豫，最后還是拉著我棄了馬車逃走。

在那回頭的一眼中，透過飄飛的衣裙，我看見了無數尸體。

那樣的修羅煉獄，即使已過了多年，我還是始終難以忘懷。

許知舟傷勢不重，身形還尚且矯健。

我作為武將之女，自小也頗擅騎射，現下情況危急，便將外裙撕開便于奔跑。

總算在天黑之前一并逃進了山中一座荒廢的廟宇。

他頭上沁出汗珠，靠著潮濕的破墻，猛烈咳嗽著，看著我大大咧咧的模樣，還尋了個間隙來調侃，

「原以為是什麼花圃里的嬌貴千金，沒想到竟是野地中瘋長的禾苗。」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小心巡視了周圍并無人追來，四處也沒有猛獸的痕跡。

這才撿了些柴火，費力地點燃，攏了攏頭發粗糙束起，終于一屁股坐在地上，

灰頭土臉地說，「好意救人還攤上這種事，難怪說好人無好報。」

許知舟便憊懶地開口，「為人最首要是自保，你本就不該多管閑事來救我。」

廟宇里只剩木柴燃燒得噼里啪啦的聲音。

我看著他，「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嗎？」

許知舟笑了笑，「晚了。」

6

饑寒交迫之下，他身上的傷似乎惡化得更加嚴重。

雖然苦苦支撐，但我仍然能從許知舟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色上看出，

目前狀況極為不妙。

我看了看面前昏昏沉沉的男子，咬咬牙冒著風雪，出了廟門。

好在我們命不該絕，這山中竟有許多雪兔出沒。

我挑揀了兩三根順手的樹枝，將前頭磨尖，費了半天功夫才終于抓到了兩只。

許知舟是在肉香味里醒來的。

我尋了個破碗將雪水煮沸，又將兔肉分給他。

很難吃，也很臟。

許知舟默不作聲地咀嚼著，時不時看向我。

我扒拉了兩下篝火，讓它燃得更旺，這才緩緩開口，「許大人，我叫余笙，到時可別認錯了救命恩人。」

許知舟臉上不著痕跡地露出一絲異色，垂下眼簾緩緩道，「倒是我低看了姑娘。」

他的話語一字一頓，「不愧是永毅侯府獨女。」

我并不意外他能知道我的身份，「我也沒有笨到什麼人都會去救的。」

畢竟看到他的時候，我便知道他是何人，這才救下了他。

他倒在路邊之時，身上衣物雖看不出特別之處，但他那官靴，分明就是御史制式。

而我爹爹匆匆進京，也是因著懷州這件事。

我無意中得知，近來此處查那樁驚天大案的，便只有那位——御前新貴，許大人。

過了許久，我才漫不經心開口：

「許大人，懷里一直死死護住的，可是水患貪腐案的證據？」

一股猛烈的殺意瞬間從他身上襲來。

7

我不甚在意，只是解釋了一句：

「許大人聰明，想必能看得清楚。」

我看著他，「我可不待見那些貪官，一個個魚肉百姓，作威作福，實在該死。」

許知舟稍微放松下來，「原來余姑娘是仗義出手，菩薩心腸。」

「別吹捧了，我不過也是看著大人前途無量，想著送一樁順水人情，沒想到竟會如此倒霉。」

我接著補充道，「沿途我用布條留下了記號，爹爹的人必定很快能找到我們的行蹤，不必擔心。」

我看著許知舟，頓了下繼續說道，「你未傷到要害，好生歇息著就是了。」

許知舟撐著坐了起來，「算我欠余姑娘一命。」

我不以為然地看向他，「我要大人的命作甚，只是若日后發達了，記得多照拂一二。」

他便溢出一抹笑，「若有幸得救，那許某可贈姑娘一諾。」

我并未放在心上，「可值千金？」

許知舟卻有些認真，

「千金算什麼，許某當以命相報。」

8

一日過后，還是無人前來，雪卻下得更大了。

漫天大雪將這山林死死封住。

更糟糕的是，許知舟渾身體溫滾燙。

嘴里燒得已出現了胡話，「殺掉……貪……好苦……」

他迷蒙著眼睛，掙扎著將懷中一卷油布包裹的東西掏出來，神志不清地遞向我，

「危險……走……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