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聽話,皇帝也聽話。
等到要發月例銀子,厚厚一沓賬本交到我手上,天崩地裂,我覺得后半生都灰暗了。
盛懷修來時,我正撥弄算珠,已至深夜,坤寧宮燈火通明。
叢雨打著哈欠,抬手將一顆珠子撥上去。
我怒斥:「你瞎弄,我算不明白了!」
叢雨卻說:「娘娘,您從開始就沒算對。」
「……」
原來從開始就沒算對啊。
我余光瞥見門口一抹明黃,盤腿招手,賊溜溜轉了轉眼珠,喊他:「懷修哥哥~」
盛懷修往后退了小步。
我見勢不妙,沖過去將他拽回來。
一掌拍在賬冊上,塵屑在燭火中散攏。
我問:「你覺得,宮里的賬對嗎?」
盛懷修遲疑,但耐心告訴我:「朕覺得對也無用,后宮藏污納垢的地方許多,你若糊弄過去,只會縱容下面的人貪污。」
意思就是我還是要算。
我垮下臉,摔了算盤,仰倒在床。
耍著無賴說:「不算,不算,不想算。」
我從未被教過怎麼當家處理內闈的瑣事,如若不是盛懷修請旨賜婚,阿爺還打算替我找個贅婿。
最好才學出眾,來替沈家打工。
盛懷修不會替沈家做工,他還想讓我替盛家管事。
他伸手將我從床上拉起來,半摟半抱將我桎梏在案前。
「阿慈乖,朕陪你一起算。」
他骨節分明的手撥弄算盤,一字一句教我。
我反抗不了,只能撇嘴跟著學。
許久之后,盛懷修也睡眼惺忪,看著蚊蠅大的字發昏。
我枕靠在他胸口,又重新問了一遍:「你覺得,宮里的賬對嗎?」
盛懷修不說話了,把我抱回了床。
我們相擁在一起,他說:「阿慈,找母后幫忙吧。」
我只聽懂了,他想躲懶。
5
我去找太后時,她的侄女,賢妃李濟安也在。
兩人遠看身形有幾分相似,都跪在蒲團上,一人手里一串佛珠,無聲盤捻。
屋內檀香縈繞不散,灑掃的聲音都放得極輕。
太后不過四十出頭,兩鬢略有幾縷銀絲,她好像信佛了許多年,但是面容并不慈悲,高顴鷹鼻,長眼中閃爍精明算計。
這也是為什麼,從前入宮,我寧愿待在盛懷修的東宮念書,也不去陪伴太后。
賢妃和太后比,反而像個觀音童子,身量中等,鶴貌出塵,眉間一點朱砂痣,嘴角總懸著若有若無的笑。
她攙扶太后起身,盈盈一福身向我問安。
我抱著賬冊,在太后等人嚴肅認真的目光下,吞了吞唾液,說話也混亂起來。
「母后,兒臣想跟您算賬。」
太后瞇起眼。
「不是……」我趕緊拍嘴,知這話有歧義。
賢妃微微哂笑,打圓場道:「娘娘應是為了賬冊一事,想請教姑母。」
「哦?」太后緩步入座,「皇帝讓你來的?」
她嘴角的弧度透著涼薄的譏諷:「皇后執掌寶璽,厘清賬目,規訓宮人是最基本的職責,皇帝既然看重你,怎麼這些事還需要哀家教?」
我聽得出其中的貶損意思,但……
「不學,怎麼會?」
我說得真誠:「兒臣也不是一出生就知道未來要做皇后的,沒有人教過兒臣。」
我還扭頭問賢妃:「你會嗎?」
6
賢妃很尷尬,尷尬的點在于,她是真的會。
但如果說了會,又像是故意下我面子。
其實我后來才知道,為何太后看我不順眼。
李家想要捧出兩朝皇后,太后親生兒子沒去世之前,賢妃曾被指婚給前太子。
到了盛懷修做太子,太后想繼續掌控其婚姻。
卻不想盛懷修借著沈家兵權,狠狠擺了自己一道,越過了她,直接從臥病在床的先帝處請了一封賜婚圣旨。
李家不足以與沈家抗衡。
太后吃了啞巴虧。
如今慈寧宮內,李濟安夾在我與太后中間,一雙手攏在寬袖之中,低著頭看不清神色。
直到被太后掃了一記眼風,她才小幅度點了點頭。
太后滿意地笑了。
「哀家每日要替皇帝操心國政,實在沒法教你。」
「你該擇人幫你協理……」
她將目光移到我身上,又瞟向賢妃。
我多有眼頭見識,上前幾步,拉起賢妃的手。
「太好了,那你替我算吧。」
在我抓走賢妃前,她企圖讓我給賢妃協理六宮之權。
這是她最初的打算。
但我說:「可兒臣不想呀。」
這話太真誠,甚至是理所當然,讓太后一拳頭打在棉花上,終于發現我一直在已讀亂回。
亂拳打死了老師父。
太后浸淫后宮多少年,才發現這一屆皇后是個為所欲為,不按套路出牌的主。
等我全須全尾,還順了個賢妃出來時。
被盛懷修派來慈寧宮門后候著的總管陳德覓笑得滿臉菊開。
說不愧是皇后娘娘。
賢妃一路都很是不安。
嘴里還糯糯念著:「娘娘你強行將妾身帶出來,姑母會生氣。」
我一聽,樂了。
像是被姑侄倆拔高了智商,說話也有邏輯起來。
強盜邏輯。
「她要管前朝,而我管后宮,你不跟我出來,我也會生氣。」
「左右都要生氣,我脾氣更差些。」
一鞭十幾人,戰績可查。
賢妃先是一愣,后撲哧笑出聲。
她說:「那妾還是莫惹娘娘生氣吧。」
7
秋色漸濃,涼意陡起。
賢妃畏寒,早早捧起手爐,將她整個人蒸得面若春花。
她說福全宮的秋海棠開了,紅艷好看,邀我同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