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云羅從不抱怨,反而總是笑。
我問她笑什麼。
云羅說:「想到能見到爹娘了,開心。」
她這般心緒,竟然戳動我,以為早已冷硬如鐵的心兀地酸軟了一瞬。
我看她大著肚子,小心撫摸著,滿懷希冀時眼中臉上都有光彩。
「若……本宮告訴你……」
我咽了咽喉嚨,覺出點癢意。
「你父母早有了新的孩子,心上人也已另行嫁娶了呢?」
云羅一怔,嘴巴張著,好久沒說話。
她笑容略帶苦澀,道:「那也是要回家的。」
她說:「奴婢在宮里,不安生,命全由人。」
「你生下孩子,在宮中為妃為嬪,脫了奴籍,享盡榮華,還會覺得命不由己嗎?」
「若你反悔,此時與本宮說,本宮可助你留在宮里。」
云羅還是搖頭:「娘娘如今盛寵,奴婢卻覺得娘娘太累了。」
「人定勝天,可天一直壓在人的頭上。」
「……」
我半晌無語,說:「你安心養胎。」
走出去時,在門檻處一個踉蹌,嬤嬤過來攙扶。
她問:「娘娘怎麼哭了。」
我說:「或是藥的作用吧,本宮真如在孕中般,多愁善感起來。」
云羅想回家。
我也想。
她說富貴迷人眼。
我卻無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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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羅的肚子格外大。
我懷疑是雙生子,有些擔憂。
因為我是假孕,顯懷并不明顯,連盛懷修都說這孩子不活躍,怎麼摸都不踢人。
我知道,若是足月生產,定會惹人非議。
與自己對弈,棋子捏在指尖,我遲遲不落,棋盤上殺機縱橫。
正如我現在的局勢。
我叫來嬤嬤,恍惚地問:「本宮的身子如今是幾個月了?」
嬤嬤說:「七個月了。」
我問:「云羅在做什麼?」
「云姑娘給孩子繡了雙虎頭鞋。」
我笑了笑:「一雙嗎?」
嬤嬤啞然:「兩雙。
」
「她自己也清楚。」我嘆息,「嬤嬤,我不想動她,她很好。」
棋子落下,截殺了一切。
我說:「夢歸故里,云羅一家替我好生照看。」
嬤嬤雙唇顫動,還是說了是。
云羅被下了催產藥,八月時便生了孩子,分娩時咬住羅帕,不許發出一點聲音。
我在門口等著,把掌心都摳破了。
確實是雙生子,一男一女。
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伸手要觸碰。
穩婆卻急急忙忙把孩子抱走。
云羅哭了,她一哭,身下就淌血。
屋里沒有其他人,我在一片血腥氣里邁進來。
云羅虛弱地朝我看來,她還年輕,不過二十有一,小鹿一樣的眼睛,霧蒙蒙的,透著委屈。
她問:「娘娘,云羅還能回家嗎?」
我顫著手替她擦汗,說:「能。」
云羅放心地笑了,乖乖喝了我手上的藥。
她躺下時告訴我:「娘親烙的煎餅很香,家里富裕時撒上芝麻,連爹都蹲在灶邊等。」
她說:「真想再吃一次。」
「娘娘……」云羅的嘴角溢出血花,「娘娘,照顧好他們,奴婢,奴婢,繡了兩雙虎……」
她話沒說完,咯出一口血,兩眼失去了神采。
「你放心……」
我出來時,真真切切跌了一跤。
膝蓋磕在地上,骨頭撞得如裂開般疼。
嬤嬤飛奔來要攙。
我卻捂著肚子,喊:「去請陛下,說本宮動了胎氣,要生了。」
61
孩子是早產的,生下時跟個小貓一樣,哭聲都細微,養了好久才健康。
公主小字為平安,皇子叫均闊。
兩人或許是福星,在他們出生后,宮里又先后有幾人有孕。
其中錢貴人生了個公主,被封為嬪。
平安與均闊生下時紅彤彤的皮逐漸展開,到一歲時模樣已經格外好看了。
雖有點瘦弱,但卻皮實。
平安被寵得有些霸道,一雙虎頭鞋自己穿上了,又去搶均闊的,搶完還要推均闊一把。
均闊呆呆地被推歪了身子,倒在小枕上,半晌才蚊子哼一樣地哭。
嬤嬤心疼完這個,又說不得那個,站在兩個小祖宗面前打轉。
哄均闊說:「嬤嬤再給你做一雙新的好不好。」
平安聽到新的,牙牙學語還口齒不清,攀上嬤嬤的衣服,說:「要,新的!」
均闊就順手去撿被她扔了的鞋子,藏在了靠枕后面。
平安回神發現鞋子沒了,均闊還假哭,說自己不知道。
兩個人都人小鬼大,常惹得景華宮笑聲一片。
連盛懷修也格外愛來這。
把孩子抱不夠似的,左右手皆要環一個。
若日子真這般輕松愜意,我倒愿困居在景華宮,只全身心撲在孩子身上,不再惹風雪滿身。但在兩個孩子五歲時,北邊打起仗來,鎮守漠北的王家取得大捷,北狄使者來京求和。
他們帶來了牛羊戰馬,唯一要求是求娶一位公主。
盛懷修的孩子大多年歲小,長成的公主只有兩人,都未滿五歲。
最后送到南蠻的是一個親王的女兒,被封了公主。
出嫁前,那姑娘幾次尋死,也不愿出嫁。
還是皇后親自去勸,將人圈在宮中,打包進了花轎。
勸的時候,我和錢嬪也在。
就聽白映瀾一口一個家國大義,一個母族榮辱,把那姑娘唬得不敢回嘴,只能抽噎著打嗝。
我和錢嬪都是有女兒的人,全程沒說話。
錢嬪訕笑,皇后說什麼自己就點頭。
而我則連笑都沒有,只想快點走。
公主被帶到偏殿休息,實則是被扣下來了。
白映瀾說得口干舌燥,喝了一盞茶。
她每一個神態姿勢都是經過大家族規訓,十足的國母樣子,好似風吹不動的畫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