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男人輕笑一聲,大巴車發動駛走。
許秀蘭趔趄了一下,徒勞地摔倒在地上。
我跑過去,看清了大巴車里男人的臉。
正是那日騙了許秀蘭的瘦子。
許秀蘭手上攥著個玉鐲子。
是月亮在大巴車上糾纏時,偷偷摘下來塞到許秀蘭手心的。
許秀蘭蒼老的手掩住臉,淚水滾滾而下。
嘴里不住喃喃:「月亮……我的月亮。」
那晚,月亮的媽媽繞過山路,風塵仆仆而來。
她里里外外找了一圈,然后看到了獨自坐在馬扎上失神的許秀蘭。
她扯出一個笑:「你又騙我?好玩嗎?」
「我請假趕車,好不容易來到,就這樣被你耍了!」
「媽,你到底還要鬧到什麼時候!月亮究竟在哪啊?!」
許秀蘭沒說話,只是眼睛里不停地流淚。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為許秀蘭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干了。
她抬頭,癡癡地笑。
「月亮,月亮就在天上啊。」
「每晚每晚都陪著我,從來沒有離開。」
12
許秀蘭一下子就垮了。
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頭發全都花白了。
她終日不言不語,就那樣獨自坐在梧桐樹下的馬扎上。
晚上,她抬頭看月亮。
白天,她也抬頭直勾勾地看著天。
村里的人都說她瘋了。
可是我知道她沒有瘋,她只是太傷心了。
偶爾,她神志清醒時,便將我抱在腿上,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我的毛。
喃喃自語:「你說,她過得好不好?會不會挨打?」
小狗不會說話。
小狗只能一下一下舔她的掌心。
那時的我也不明白。
許秀蘭說的這個她。
究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寶貝月亮。
還是那個卷款逃走和騙子蛇鼠一窩的假月亮。
13
許秀蘭的養老錢都被偷走了。
她卻木著臉,枯坐在梧桐樹下。
顧客來買東西,她也不理。任憑他們隨便扔下點錢,甚至干脆扔不扔錢,都無所謂。
好像真的只剩下熬日子了。
餓了就隨便煮碗清湯掛面,不是醋放多了,便是鹽放少了。
枯敗得像是冬日里掙扎的黃草。
甚至有村民知道了許秀蘭發生的變故。
還特意來嘲笑她。
「許老太,好不容易盼來了月亮,還是個假的!這下可把魚目當珍珠了吧!」
「你這老太太,怎麼這麼死心眼,來個來路不明的野丫頭,都能把你的養老錢偷了去!你說說你,往后你可怎麼辦!怎麼活!」
許秀蘭一病不起。
她當場被氣得跌暈下馬扎,結結實實摔了個跤。
都翻白眼了,兩張嘴皮還在不停地碰撞,掙扎地想要說些什麼。
我急得渾身毛都要炸起來。撒開爪子便不停地跑去找村醫。
村醫離著小賣部不遠也不近。
我卻覺得有一輩子那麼長,跑到嗓子幾乎冒煙,才堪堪到了村醫住處。
我死死拽住村醫褲腿,將他往小賣鋪拉。
光頭村醫惱怒起來:「你這瘋狗?這是怎麼了?許老太沒喂你吃飯啊?」
忽然,他像是意識到什麼,猛地一拍腦瓜子,叫了一聲:「壞了。」
光頭村醫抱起我放在車筐里,便大步踩著自行車往小賣鋪趕去。
許秀蘭撿回一條命,卻不能走路了。
她只能拄著拐杖,每天坐在椅子上。
許秀蘭脾氣倔,她用力地將全身力氣都倚靠在拐杖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搖著尾巴,在她身旁急得轉來轉去,生怕她一不小心會跌倒。
許秀蘭身子搖搖晃晃,像是冬日里冷風中,掛在枝頭臃腫晃蕩的白色塑料袋,不堪一擊。
她卻執著地、拼命地朝天空伸出手。
仿佛不死不休。
于是我安靜下來,專心守在她的身后。
天空上有月亮。
有許秀蘭朝思暮想的月亮。
14
就在我以為許秀蘭將自己困在一場無邊無際的黑暗時。
假月亮忽然回來了。
天很冷,許秀蘭戴著綠頭巾,雙手交叉圍在袖筒里,縮在屋子里閉著眼睛取暖。
假月亮拉著一個女孩,連拖帶拽把她拉到小賣部。
我見到她,立刻呲牙咧嘴,尾巴緊緊夾著,弓著身體低聲吼叫。
你還來干什麼!你還有什麼臉回來!
許秀蘭掏心掏肺對你,你卻將許秀蘭騙得團團轉!
假月亮看了我一眼,接著別過眼去,不再去看。
她猛地將女孩往前一推:「去吧,你不再流浪了。」
「這里有個人,等了你很久很久。」
女孩驚愕回頭,寒天臘月里,單薄破爛的衣裳被風卷起,露出胳膊上硬幣大小的胎記。
假月亮塞給她一包鼓鼓囊囊的東西。
「這些你拿著,都是她留給你的……她很想你。」
假月亮動作很快,她轉身,頭也不回地就跑。
只有眼淚,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零落在風里,很快消失不見。
我猛地竄出去,緊緊跟上假月亮。
15
假月亮一口氣跑出去很遠。
她停在村口,雙手撐在膝上喘氣,呼吸的白霧幾乎將她的劉海打濕。
她看向我,錯愕了一瞬。
「許星星?你怎麼來了?」
假月亮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她……也想我了?」
她離我那樣近,近到我可以看見她身上的破爛棉衣,被鞭子抽裂了幾道口子,棉絮跑團,擋不住風,里面的皮膚都凍得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