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為救衛洵,我跛了一條腿。
京中人皆在背后戲稱我為瘸姑娘。
衛洵與我定下親事,卻遲遲不曾娶我。
第五年冬,我撞見他和旁人在樓閣上看雪。
提及我,他語氣漠然。
「一個瘸子,有什麼娶不娶的。」
我平靜地燒掉婚書,一個人去了衛家退婚。
出京那天,日光晴好。
衛洵來追我,勸我莫要與他置氣,錯失衛家高枝。
我搖頭,揚鞭揮在馬后。
「你見我,如井中蛙觀天上月。衛家門第,我從來都不稀罕。」
1
定親的第五年冬,寒風入簾,將舟中爐火吹得更旺。
風雪凜冽,衛洵在湖邊的樓閣上賞雪。
我撐傘尋過去。
「衛兄定親五年,何時當回新郎?」
風吹起簾子一角,我看見衛洵蹙著眉,神色倦怠。
他很輕地笑了一聲,語氣極為不屑。
「一個瘸子,有什麼娶不娶的。」
我掀簾的手頓在了半空。
細碎的飛雪吹進眼里。
有些刺痛,我緩慢地眨了一下。
他的友人笑道。
「全京城都知喬姑娘為了救你瘸了一條腿,你可莫要負她。」
酒樽丟回案上,潑出一小塊痕跡。
衛洵淡淡地睨了一眼那人,語氣冰冷。
「先是如此巧合救下我,再將此事傳得滿城風雨,拿名聲逼我娶她,她算計來這樁婚事,不過是為了攀附。
「心機深沉,滿眼算計,我很難不憎她。」
眾人驚愕,紛紛追問他難道婚事就此作罷。
衛洵的聲音冷漠。
「一個挾恩以報的瘸子,娶便娶了,值得我付出什麼真心。」
我立在簾外,怔愣了許久。
傘墜落在腳邊。
不知不覺,風雪沾了滿肩。
我和他的婚事,在他眼里,竟是我算計來的。
十五歲以前,我在楚地長大。
我娘是鄉野醫女,在父親微末之時嫁了他。
后來我爹喬黎中舉,他在京中另娶小官之女為妻,寫信迎我娘入府。
可我娘至死也不愿為妾。
很多個夜里,她撫摸我的額發,眼淚大滴落下。
我及笄那年,娘病重了。
藥材很貴,我們買不起。
我尋到喬府,求他們救救我娘。
主母柳氏讓我磕一百個響頭才愿施舍。
再回去時,娘已經燈盡油枯。
病榻前,她用枯瘦的指尖描摹我額頭的青紫,不停嘔血。
「娘對不起你。」
我被喬府派來的人強行拽上馬車。
簾子放下,最后一眼。
娘蒼白的手無力落下,再也不動了。
喬黎拋妻另娶,到底是污點。
所以他只將我認成來府上寄住的表姑娘。
京城的貴女和嫡妹交好,紛紛變著法子排擠搓磨我。
我不通音律,她們便強迫我當眾撫琴。
在她們刺耳的哄笑聲中,我手足無措,將頭低了又低。
主母眼中帶著譏諷。
「到底是鄉下來的遠親,來府上打秋風的,諸位見笑。」
宴席結束,主母和嫡妹端坐在馬車中,滿眼諷刺。
「今夜府內車馬不足,委屈你等上一陣了。」
那晚我等了許久,直到更深雪重。
根本就不存在來接我的車馬。
我一腳深一腳淺,冒著大雪下山。
恰好救下負傷的衛洵。
我拖著他,躲過追殺,腿卻摔折了,落下跛疾。
我從未想過,衛洵竟疑心至此,連我救他,都覺得是一場算計。
衛家權傾朝野。
他只要簡單一查,便知我是如何被主母遺棄在大雪里。
可他卻連查也不愿。
我頓時明白。
這麼多年,他已認定我是個滿心算計,心機深沉的姑娘。
他并不在意,我究竟是怎樣的人。
所以他不會知道。
其實我對他,從來都是真心。
2
腳邊那把傘被朔風卷起。
當初我被接回喬府。
主母和繼妹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百般搓磨。
日日殘羹冷飯,衣裳單薄破爛。
我也曾找機會,向我的親生父親告狀。
但喬黎,就這麼青衫落拓,隔著遠遠的桌案,一眼也未看我。
「喬枝,人的欲望不能太大。
「若不是喬府接回你,你早成了流落街頭的乞丐。」
我一愣。
爐煙裊裊,他的神色有些淡。
「還有,不許再提你娘。」
后來,我實在受不住寒冷和饑餓。
餓得與狗爭食時,被喬鳶帶人當場撞破。
那天大雨滂沱,她將我的臉踩進狗盆。
「庶姐,你怎麼活得一點尊嚴都沒有啊?」
繡鞋往下,一寸寸踐踏我的脊骨。
我恨得不斷掙扎,卻被她死死踩在腳底。
「餓嗎?把我鞋上的泥舔干凈,我就給你吃的。」
她用鞋尖挑起我的下巴,眼里的怨毒讓人驚心。
我將頭一點點湊過去。
她仍在笑。
「要是你死了的娘看見你這副樣子,恐怕在下面也是難安。」
我張開嘴,死死咬住她的腳。
咬到牙齒發酸,咬到唇齒間嘗到了血腥氣。
喬鳶慘叫,仆婦紛紛上前對我動起手來。
就在此刻,不知從哪飛出的石子砸在他們身上。
眾人頭破血流,哀哀叫喚,驚恐地扶著喬鳶落荒而逃。
瓢潑大雨里,一把傘撐在我頭頂。
來人是個清雋高挑的少年。
我努力抬頭。
傘將他的臉擋了大半。
我只看見他如玉的下頜,和腰間那枚刻了「衛」
字的玉佩。
那時我活得很艱難。
父親接我回府,不過看我有幾分好相貌,待價而沽罷了。
那次之后,他對我反倒關注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