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這年四月,湖南兵馬使臧玠鼓動部下發動兵變,長沙因而大亂。兵變當夜,杜甫匆忙之下,隨漁商,赤著腳逃出長沙城。所幸,他找到了自己的船,隨即上船再次向衡州進發。
這已經是杜甫第二次在亂兵中逃難了,第一次是逃「安史之亂」,在北方;這一次是逃「臧玠之亂」,在南方。思前想后,慨嘆萬千,在《逃難》一詩中他寫道:
「五十頭白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萬里內,莫見容身畔。妻孥復隨我,回首共悲嘆。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
一生艱辛,歷歷在目。此去衡州,卻不知歸路。
到了衡州,他拜會了當時的衡州刺史陽濟,希望他能「身當問罪先」,出兵平叛,作一個「扶顛」的柱石。自己這時則得到了在郴州做官的舅舅崔偉的信,召他前往郴州。
他此時已無選擇,只好乘船沿耒水南行,奔向郴州。當時已是夏天,船行到耒陽縣南的方田驛時,河水暴漲,在荒江上停了五六天。
正在他挨餓發愁之際,耒陽縣令聶某聽說了,便派人送信慰問,并帶來了酒和肉。對于這位聶縣令的好心,詩人非常感激。他在接受了禮物之后,「開顏憩亭沼」之余,立即寫詩一首,以表謝忱。這就是那首題為《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詩得代懷》的詩。
這是一首古體詩,可他專用《廣韻》「小」部韻寫成。這不僅顯示出了他的寫詩功夫之深,更主要的是反映了他當時激動的心情,因為有真情實感,便意到筆隨,一首十三韻的詩竟在很窄的韻部內,一揮而就了。
由于長時間的水上奔波,加上時逢暑熱,可能是杜甫的病又復發了的緣故,他沒有再前行,而是掉轉船頭從方田驛退了回來。
此后一段行止,無詩記載,情況不甚清楚。可是就為這個緣故,便有了種種傳說:
有的說他因多吃了聶縣令送來的牛肉白酒,過飽而死;有的說他酒醉掉入河中溺死。
后來有人就依據他死于耒陽的傳聞,為了紀念他,在耒陽靴洲上為他建了墓,后又于墓旁建了杜陵祠和杜陵書院。
不過,最后他還是回到了長沙,并一直住到深秋。現存杜詩中有幾首就可以證明。其《長沙送李十一銜》說:
「與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
「洞庭」在這里是借指長沙,西康州即同谷,杜甫飄泊到同谷是在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冬,歷「十二秋」,正好是大歷五年(770年)。
詩的結尾說:「朔云寒菊倍離憂。」「朔云寒菊」,正好點明季節是在深秋。杜甫在深秋離開長沙,到洞庭湖時當已是入冬了。詩人終身最后的一首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就作于此時。
這首詩,就是杜甫的絕命詩。
他此時已窮得一家老小穿的是「處處針」的「鶉衣」,一張桌子破爛得要用繩子捆了又捆——「烏幾重重縛」,自己又臥床不起,服藥無效,已經預感到將不久于人世了。
詩名用「奉呈」(不是「留別」,也不是「留贈」)湖南親友的目的在于托孤托葬,詩中對湖南親友們說了很多好話,目的正在于此。詩的結尾說: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這分正是說自己即將離世,對一家老小已無能為力,又無法靠靠服丹砂成仙,只得淚如雨下地伏案書懷。
不久之后,這位「光焰萬丈長」的「詩圣」悄然離開人世。
他的死況,竟無任何文字記載其事。
他生前大量寫詩贈人、哭人。他死了,卻無人寫詩贈他、哭他。
杜甫,這位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記錄了那個喪亂的時代,記錄了自己顛沛的一生,卻無法記錄自己的死亡。
最后:
從768至770年,杜甫重疾沉綿,貧困潦倒,以船為家,在湘水上的南來北往中飽嘗辛酸。
但杜甫一直支撐著。生活困苦,他忍著;疾病發作,他熬著;外人冷眼,他受著;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他關注著:
在這三年時間里,他留下了「貫穿今古」
的近百首詩。
這些詩,不僅詳細地記錄了他這三年間的行蹤、境遇,坦露了自己的心境、思想,也廣泛地反映了當時湘水區域的山川景物、風俗民情,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