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娘捂上耳朵扭身就跑,我則在油鍋前炸著環餅笑彎了腰。
第二日午后,盧璟又一襲紫衫騎著白馬來了,遠遠望去,那模樣,那神姿,真真是錦繡貴公子,氣蓋蒼梧云。
只是他一登門,我便瞧見了他額頭上的新鮮瘀青。
「盧官人,你這是?」
盧璟摸摸自己的額,滿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昨晚飲了些酒,騎馬時不慎摔了一下。」
我一時語塞:「騎馬不飲酒,飲酒不騎馬,這是最起碼的。」
「無礙,佛留呢?」
「他在睡晌午覺,我去喚他?」
「不用,我等他便是。」他灑脫地往椅中一坐,隨手便將寶劍放在桌上。
「那我給你盛一碗辣湯子。」
「好,多點些胡椒。」
我挑了一個白瓷大碗,自鍋里舀了一大勺濃郁鮮香的羊肉骨湯,羊肉多多的,再放上豆腐皮、木耳碎和時令青菜,點上鹽粉、花椒粉、茱萸粉和胡椒粉,最后撒上一把鮮嫩翠綠的小蔥花,熱騰騰地端到了盧璟面前。
盧璟端起碗,「呼嚕嚕」一口氣喝了個精光,隨后大汗淋漓地朗聲感嘆:「夠辣!」
我這間鋪子小,只勉強放了六張食桌。
此時客人正多,他喝完辣湯子便起身在我鋪子里轉悠,這巴掌大的地方,也不知他在瞧什麼。
待食客漸漸少了,他含笑指著墻上掛著的小報問我:「這些東西有用嗎?」
我走過去隨手取下一張仔細地讀著:「很有用,這幾日回頭客都多了。」
「那便好。佛留也已五歲,到了啟蒙的年齡,我認識梧桐書院的一位山長,不如我改日送他過去見見。」
我垂眸想了一下,朝他搖了搖頭。
「再讓他撒兩年野吧,小孩子的童真就這麼幾年,待他長大了,會嘗遍所有酸甜苦辣,會遇到很多世道艱難,他的心也會疼,會在夜里無助地哭,就和我們現在一樣,我不忍心讓他沒心沒肺的日子結束得那樣快。
而且你瞧——」
我指了指鋪子對面的算卦攤子,「雖然我不識字,但那兒坐著的那個算卦先生平日會教佛留背幾句詩文,夠用了。」
盧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少時卻朝我蹙起眉來。
「你不識字?那你方才看小報看得那樣認真做什麼?」
我哈哈大笑起來:「我不認識字,萬一字認識我呢!我看的是小報上的畫。」
許是我的笑聲吵醒了佛留,不一會兒他便雀躍著蹦下樓,見到盧璟,他一個箭步猴到他身上,「盧哥哥」個沒完沒了。
盧璟很快被他纏著旋風一般出了門。
這回,他壓根沒提要付那碗辣湯子的錢。
可我心里卻不知怎的,竟比賺了十貫錢還欣喜。
佛留跟著盧璟在跑馬場瘋了兩個多月,待到秋日時,他身量高了,胃口好了,就是一張小臉被曬得又黑又糙,令人不忍直視。
我笑話他:「哪里來的小黑炭球。」
佛留摸著自己的臉蛋一陣傻笑:「盧哥哥比我黑,可他最好看。不過盧哥哥說男人身上最沒用的就是臉。」
「啥意思?他不想要臉了?」
「哎呀不是!」佛留急了,「盧哥哥說能保家衛國的才是好兒郎。」
「那他咋不去從軍呢?」
「他說他家祖宗不許子孫建功立業。」
「這是啥狗屁祖宗!」
怨不得他雖腰纏萬貫卻總是借酒消愁呢,原來這樁愁事的根兒在他家老祖宗身上。
佛留跟著我時,每日只知道撿破爛,可這兩個月,射箭捶丸、騎馬蹴鞠,他全學會了。
再穿上一件新衣裳,他儼然已經是汴京城里干干凈凈的小郎君了。
雖然這期間也著了幾次風寒,但有柏郎中這個兒科妙手在,他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來。
唉,我又欠了盧璟一個大人情。
李環啊,你咋還?
一日午后,盧璟又來接佛留,在喝完一碗熱乎乎的辣湯子后,我自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跌打損傷藥膏。
「盧官人,這是我自大相國寺買來的,不值什麼,你放在身旁備用。不過我還是要勸你一句,日后飲酒便不要再騎馬了。」
秋陽高照,幾縷金輝斜曬在鋪子的木色長桌上,盧璟微微一怔,隨即笑了起來。
他的肌膚是田間麥色,長眉入鬢,鼻梁棱挺,兩只眼睛黯黯明黑,勾唇一笑,說不盡的風流神逸,比仗劍游俠多了七分溫文,卻又比白衫書生多了三分疏狂。
「多謝你想著,我記下了。」
他笑著伸手來接那瓶藥膏,不想手指卻在無意間觸碰到了我的手指。
他的手腹粗糙如沙,肌膚相觸的一瞬,我忽然渾身一顫,藥膏險些掉在地上。
幸虧盧璟手疾眼快。
他一把凌空接住那青花小瓶,然后順手揣進了懷里。
「李娘子,我視佛留如親弟,你也不要再喚我『盧官人』了,喚我『盧璟』就好。」
我燙著臉點了點頭:「那你喚我『小環』。」
「好,小環。」
他音若古琴,輕輕應了一聲,只這一聲,便令我的心登時「怦怦怦」如擂鼓般震蕩起來。
不知怎的,我竟然頭腦發昏,兀地想起了裊娘教我的那句唱詞來。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恣意憐吶——」
08
秋夜里,我又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我看見珍兒姐姐穿著單薄的白色衣衫,絕望地站立在雪鷹山的一棵老松下,顫巍巍向我伸出了蒼白枯槁的手。